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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梅貝兒 -【清風拂面之二】結髮夫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03 AM     標題: 梅貝兒 -【清風拂面之二】結髮夫

本帖最後由 蝶柔 於 2015-2-10 09:44 PM 編輯

【小說封面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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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內容簡介】

與相公和美度日、子孫成群是每個女子的夢想,
可洞房夜後的一碗避子湯,卻硬是打碎周韻娘的美夢,
甚至在嫁進邢家第五天,就被相公送到別莊!
眼看相公無愛,她一介女流也只能認命等待休書送至……
但良人狀似無情,卻處處打點,讓她在別莊也能安穩度日,
教她如何相信,丈夫從未將她放在心上,兩人緣分將盡?
所以她決定回到他身邊,誓要找出他刻意疏離的真相……

邢阜康初見周韻娘,便被這河畔放水燈的美麗女子所吸引,
偏偏只能克制愛慕之情,皆因他有著不可告人的身世!
直到驚聞心上人即將所嫁非人,甚至遭逢悲慘命運後,
他再也無法冷眼旁觀,立刻上門求親,
不管在知道那段不堪身世後,
她怨他也好,後悔嫁他也罷,
他都要親手構築無風無雨的世外桃源,護她周全!

【出版日期】2014/6/03
【出版社名稱】狗屋
【書系及編號】橘子說系列(112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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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26 AM

第一章

蘇州

「今天是七月三十,也是地藏王菩薩的生日,家家戶戶都會點燭燒香,並在河邊放水燈,這已經算是同裡鎮的傳統習俗……」

酉時時分,身材短小精悍的王朝奉一面捻著鬍子,一面對身旁的高大男子說道:「大當家難得來一趟,不妨多住幾天再走。」

由於徽商經營典當業不只遍及長江中下游一帶的城鎮,就連長江以北,徽州典當商的勢力也相當大,而「邢家當鋪」的蹤跡甚至已經遠達北京、山東和廣東,也讓大當家終年馬不停蹄地奔波勞頓,還真擔心他會累壞身子。

被稱做「大當家」的男人不置可否,只見他年約二十五,有副高大粗獷的體格和身形,無論走在哪兒,都相當引人注目,算不上俊美的五官輪廓,頂多是方正有型,不過天庭飽滿,再配上兩條濃眉、嘴巴略大,卻是厚薄適中,構成一張霸氣十足的男性臉孔,只是那雙徽黑般的眼瞳宛如罩上一層抑鬱霧氣,揮之不去,也綻放不出原本該有的湛湛光芒。

「等一下回再說吧。」過了片刻,邢阜康才開了金口,嗓音低沉緩慢,簡單扼要,卻極有份量。

這個回答早在王朝奉的預料之中,該說大當家是天生勞碌命,總是一肩挑起所有事,整年在外頭東奔西跑,讓他們這些老夥計都不禁心疼。

就這樣,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這座四面環水的小鎮上,即使太陽已經下山,天色也暗了,不過各家門前的地上都插著「地藏香」,甚至還以油渣等易燃物聚成一堆燃之,火光沖天,加上一盞又一盞的水燈,漂在河面上,由近至遠,時分時合,閃閃爍爍,可比白天還要明亮。

而在此時,隔著一段距離,一名中年婦女臉色慌張地左右張望,似乎正在找人,直到瞥見站在河岸旁,腦後紮了一條長辮子,身上穿著藕荷色襖裙的女子身影,也就是周家庶出的五姑娘,總算鬆了口氣。

「就知道五姑娘又跑來這兒放水燈了……」她掏出絹帕拭著額上的汗。「這麼晚了,一個人待在外頭,萬一遇上壞人怎麼辦?」

「放完水燈,自然就會回去,不會有事的,你不用擔心。」韻娘偏首看了下奶娘,軟糯輕柔地回道。

說著,她便將捧在手上的蓮花水燈放在河面上,已經點上燭火的水燈順利地漂浮,並沒有翻倒,表示祈求的願望能夠實現。

「當年我不能為哥哥做些什麼,如今只希望地藏王菩薩保佑,讓他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。」她語帶悲傷地說。

奶娘眼眶倏地一紅。「三少爺都已經死了七年,五姑娘又每年為他放水燈祈福,一定早就投胎轉世去了。」

「就算哥哥已經投胎轉世,也希望是投胎到一個好人家,有著關愛他的爹娘,別再當庶子了。」韻娘只要想起當年十歲的她,親眼目睹孿生兄長被生得人高馬大的十三歲嫡長兄打成重傷,最後不治身亡,就不禁悲從中來。

就因為他們兄妹是庶出,過世的生母原本只是大娘的丫鬟,後來成了爹的侍妾,雖然被允許生下孩子,但在府裡的地位卑微,最後只能被當做是一場意外,無人敢幫他們撐腰,更別說替他們討回公道。

聞言,奶娘眼淚幾乎立刻掉下來。「說得也是。」

就在這時,泛舟上傳來和尚的頌經聲,隨著河面上五光十色的水燈,河岸兩旁的百姓也都紛紛合掌,除了寄托對逝者的緬懷和思念,也希望能夠避邪、消災,以及祛病。

「已經很晚了,快回去吧!」奶娘催促道。

主僕倆才走沒幾步,就被擋住去路。

「這不是表妹嗎?」蕭寅成搖著扇子,一派風流瀟灑的姿態,可沒想到今晚臨時起意,決定到外頭來晃晃,會在半路上遇到周家這位庶出的五姑娘。早在第一次見到她時,他便驚為天人,可惜無法接近半步,愈是得不到,就愈是心癢,他說什麼都要說服姑父和姑母答應,把這個庶出的女兒嫁給自己。

「誰是你表妹?」奶娘認出對方是太太的親侄兒,這位蕭家少爺跟五姑娘可沒半點關係,雖然出身書香門第,卻沒有讀書人該有的品性,聽說還經常出入那些風花雪月的地方,風評很差。

蕭寅成兩眼色迷迷地盯著她身後的韻娘,比起自己的親表妹,這個沒有血緣的表妹,不只氣質纖柔婉約、輕靈出塵,一舉手、一投足,儘是江南女子的嬌俏媚,令人不禁神魂顛倒。

「五姑娘,咱們走。」像是母雞保護小雞,奶娘拉著主子就要離開。

他又擋住她們的去路。「既然在這兒遇上,表示我跟表妹有緣,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。」

韻娘躲在奶娘身後,好阻擋對方輕佻又帶著色慾的目光。

雙手插在腰上的奶娘朝他啐了一口。「讓開!」

「你是什麼東西,憑什麼要本少爺讓開。」蕭寅成不想錯過這麼好的機會,說什麼都要一親芳澤,讓這庶出的表妹非跟了自己不可。

這場騷動並不算太大,卻正好引起欲打旁邊經過的邢阜康和王朝奉的注意,腳步不由得停頓一下,目光也很自然地往他們看去。

「……我家五姑娘跟你沒什麼好聊的!」奶娘斥喝。

王朝奉一眼就看出發生了何事,冷笑道:「真是世風日下,人心不古,附近放水燈的人這麼多,竟敢當街調戲起姑娘家來了。」

話才說著,就見那名登徒子把婦人推倒在地,伸手就要去抓穿著藕荷色襖裙的姑娘,實在看不下去了。

而邢阜康高大的身形也微微晃動一下,打算上前解圍,雖然他向來不愛多管閒事,但若視而不見,可就枉讀聖賢書。

就在這當口,出現了令兩人意想不到的變化--

只聽到「哇!」的一聲,蕭寅成的左手抓住鮮血直流的右手,神色痛苦跪倒在地,哀叫聲不斷。

韻娘見對方伸手過來,可不想被他那只髒手碰到,於是握住早一步抓在手中的銀簪,毫不留情地朝他手背上刺下去,儘管傷了人,俏顏上卻沒有一絲懼意,因為她對天發過誓,絕不會任人欺負。

「咱們回去吧!」她彎身扶起奶娘,輕輕柔柔地啟唇。

「周韻娘,等你嫁給我,看我怎麼折磨你。」蕭寅成打定主意非把她弄到手不可,讓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饒,否則這口氣吞不下去。「定要你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……等本少爺玩膩,再把你休了!」

她沒有回頭,只是繃緊俏臉,心口也沉甸甸的,想到大娘一向看自己不順眼,說不定真會說服爹,把自己許給蕭寅成。

待蕭寅成咒罵連連地離去,王朝奉才搖了搖頭說:「這麼一個水靈靈的姑娘,要是嫁給那種敗類,這輩子可就真的毀了,大當家說是不是?」

說著,他望向身邊的高大男子,卻見邢阜康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名穿著藕荷色襖裙的姑娘,想到不近女色的大當家有這種反應,這可是少有的事……難不成是動了凡心?這可是樁好事,他們這些老夥計早就等著喝這杯喜酒了。

「她是哪一戶周姓人家的女兒?」邢阜康脫口問道。

原以為像她那般纖弱美麗的年輕女子,遇到登徒子意圖輕薄,早就六神無主、驚慌失措,膽子若是再大一點,也頂多只會高聲呼救;豈料她非但十分冷靜,還有本事反擊。除了美貌,就是這份少見的勇氣令他眼睛一亮,內心深處某個地方也跟著出現明顯的悸動。

王朝奉捻著鬍子,沉吟一下。「小的也不太清楚,不過倒是認得身邊那位婦人,她來過當鋪好幾回,說是幫她家姑娘典當身邊幾樣東西,不過最後都是滿當(典當期滿)之後無力贖取而不得不轉銷,大當家昨日不是才看中一塊地藏王菩薩像的蘇繡,聽說就是她家姑娘花了半年工夫繡出來的,因為需要用到銀子,不得不把它拿出來典當。

「還記得她說到這兒就掉起眼淚,不停哭訴她家姑娘有多可憐,因為是庶出的女兒,從小就被正室虐待,不給例錢就算了,生病也不能請大夫,能活到今天是老天爺垂憐,不得已只好把身邊值錢的東西拿出來典當。」

這番話讓邢阜康想起他昨天見到那塊蘇繡,立刻就決定留下它,因為上頭的地藏王菩薩像不只繡功細膩逼真,也感受到刺繡者是懷著無比虔敬的誠心才完成的,連自己都受到感動。

「要小的去查嗎?」他主動問道,心想同裡鎮說大不大,只要知道是姓周的大戶人家,並不難找。

邢阜康不禁怔了怔,在心裡自我解嘲,查到又如何?這輩子根本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,更別說納妾,知道那位姑娘是哪戶人家的女兒,又能做什麼呢?

「我只是隨口問問。」他狀若無事地回道。

「是。」王朝奉在心裡偷笑,想騙過自己這雙老眼,大當家還嫌太嫩了。

想到大當家至今未娶,身邊也沒有一個女人照料,好不容易對個姑娘有意思,他定要想辦法撮合,再說依他監別貨物的老練眼力,那位穿著藕荷色襖裙的女子,不只外貌,還有從氣勢上來看,絕對是上等貨,能夠與大當家匹配,當下便決定明天一早就出門打聽。

翌日中午

凡是當鋪的外牆皆寫了大大的「噹」字,鋪房蓋得堅固高大,牆也特別高,一旦進入店內,什麼也看不到,只有一整排用石頭組成,又高又寬的大櫃檯,冷冰冰的像一堵牆頭,把來當號的人擋在外頭,這間邢家當鋪也不例外。

而當鋪內部則有庫房數間,專門收存各種物品,還要防鼠、防蛀和防潮,因此又稱為「長生庫」,可說是煞費苦心。

「大當家請用茶。」後生(亦即打雜)奉上茶水說道。

邢阜康一面檢視庫房內的古玩字畫,一面等待馬車準備妥當,便要離開同裡鎮了。「王朝奉呢?」一早到現在都沒見到人影。

「呃,朝奉說有點急事要……要辦……務必請大當家遲……遲些再走。」竟敢要大當家等人,讓這個負責打雜的學徒說得膽顫心驚,就怕惹他不高興。

急事?王朝奉算是邢家的老夥計,做事向來謹守分寸,既然說是急事,想必不假,邢阜康也就信了。

「知道了,你先下去吧。」他說。

這位打雜的後生偷偷吁了口氣,趕緊退出庫房,與一名做小廝打扮、年約二十、長相秀氣的年輕人擦肩而過。

「大當家,馬已經餵好,隨時可以出發。」金柱站在庫房門口,嗓音恭謹宏亮地向裡頭的主子稟報。

邢阜康將字畫收好。「什麼時辰了?」

「就快未時了。」金柱說。

他轉身走出庫房,來到外頭的小廳,在几旁落坐,端起茶碗,啜了一口。「再等一會兒,若是王朝奉還不回來,咱們就走。」

金柱躬了下身。「是。」

話聲方落,就見王朝奉頻頻用袖口擦汗,匆匆忙忙地回來了,見邢阜康還沒離開,慶幸趕上了。「讓大當家久等了。」

「你的急事都辦好了?」邢阜康擱下茶碗問道。

王朝奉乾笑一聲。「辦好了!辦好了!」

「那我該走了……」他作勢起身,卻被王朝奉給攔下來。

「小的去辦的這件急事,跟大當家有關。」要是讓大當家走了,自己豈不就白忙一場。

邢阜康挑起一道眉梢,疑惑地問:「跟我有關?這話怎麼說?」

「昨晚那位姓周的姑娘,雖然大當家說不必查了,可是小的總是掛念在心,因此自作主張,一大早就出門打聽。」王朝奉觀察他的表情說道。

邢阜康沒想到是為了這個,理智告訴自己,根本不需要知道,可是又無法抗拒內心的渴望,話就從舌尖吐了出來。

「……可打聽到什麼?」

聽他這麼問,王朝奉在心中暗笑,他們這位大當家就是習慣把心事和煩惱藏在肚子裡,幸好自己有先見之明,才沒有錯失良機。

「那位姓周的姑娘閨名韻娘,今年剛滿十七,是『周記布莊』的五姑娘,不過由侍妾所出,生母早就過世,原本還有個孿生兄長,也在七年前發生意外死了,聽說周家這位庶出的五姑娘個性文靜柔婉,是個秀外慧中的女子……」王朝奉愈來愈覺得跟大當家極為相配。

文靜柔婉?邢阜康有些不以為然,若照她昨晚的表現,這位姑娘肯定是外柔內剛,可不要被其外表騙了。

說著,王朝奉一臉憤慨地說:「小的還打聽到周家太太的侄兒,三番兩次到府裡對她糾纏不清,還數度揚言要把她弄到手,大當家可知這位侄兒是誰?」

「是誰?」邢阜康臉色一凜,心底有股淡淡的不悅,這種不悅宛如自己的女人被人覬覦,意識到自己的心情,不禁煩躁起來。

「就是昨晚見到的那個登徒子,蕭家在同裡鎮算是書香門第,聽說他爹還曾中過舉人,唯獨這位蕭家少爺無心於功名,就只會玩女人,根本是個紈褲子弟……」王朝奉佯歎一聲,不忘用眼角打量大當家陰沉的臉色,決定再推他一把。

「只要想到昨晚蕭家少爺被刺傷之後,當街喊著要讓她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,五姑娘要真的嫁過去,一定受盡折磨,生不如死,最後還被休了,唉,好好一個姑娘家,一生就這麼毀了,真同情她的遭遇……」他又連歎兩聲。「不過這種事誰也幫不上忙,就連大當家也一樣。」

邢阜康瞥了他一眼,有些狐疑。「你在打什麼主意?」認識王朝奉多年,他可不像是那麼富有同情心的人。

「小的不敢,只是覺得周家這位五姑娘可憐,卻又愛莫能助……唉!人老了,心也跟著變軟,實在很難袖手旁觀。」王朝奉心想似乎說得太過火,難怪大當家會起疑,不過就是看準他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才會這麼說的。

聞言,邢阜康掄緊擱在座椅把手上的掌心,就算真的有心幫她,又該用什麼名義,實在想不出來。

王朝奉故意催促。「時辰不早了,小的送大當家出去。」

真的就這麼走了嗎?等下回再到同裡鎮,不知何年何月,說不定她已經屬於另一個男人所有,邢阜康在心中天人交戰。

他無法否認自己確實動了心,這是活了二十五年來頭一遭,原以為可以克制愛慕的心情,但在得知對方有可能所嫁非人,甚至遭逢不幸命運之後,便無法冷眼旁觀,當做不知情。

「大當家?」王朝奉按兵不動地問。

經過一段冗長的沉默,邢阜康終於吐出一句話。「去請個媒婆過來。」希望這個決定不會令自己後悔才好。

王朝奉不由得喜出望外。「是,小的這就去找。」

周府後罩房

「……五姑娘不好了!」奶奶行色匆匆地推門進房。

坐在繡架前的韻娘抬起螓首。「出了什麼事?」

奶娘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聽來的壞消息。「聽說蕭家少爺……此刻正在太太那兒……當面跟她提親……說要娶……五姑娘為妻……」

「大娘答應了嗎?」她沉下俏顏問。

「這會兒還不知道……」奶娘真是又急又氣。「該怎麼辦才好?五姑娘昨晚又刺傷他,要是真的嫁過去,不知會怎麼折磨你。」

韻娘打從心底發冷。「我爹呢?」

「老爺還沒回府,不過他一向就怕太太,豈敢說個不字……」她一邊說、一邊哭道:「五姑娘真是命苦,要是三少爺還活著,至少有個人可以依靠。」

「就算哥哥還活著,也幫不了我的。」韻娘澀澀一笑,庶出就是庶出,在這個家中是沒有權力的。「現在只能先聽聽看爹怎麼說,咱們就是急也沒用。奶娘,先坐下來喝口水吧。」

奶娘卻是怎麼也坐不住。「不如……咱們逃吧!」

她怔了怔。「逃?」

「是啊、是啊。」奶娘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親手帶大的孩子嫁給那種不學無術的敗類。「咱們想辦法逃出同裡鎮,讓老爺和太太都找不到。」

「我也想過,但是談何容易。」韻娘也不想任憑擺佈,可值錢的東西都典當光了,手頭上也沒多少銀子,又能逃多遠呢?「要是真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,再來考慮這條路也不遲。」

那是最壞的打算。

當天稍晚,婢女來請韻娘到正房一趟,她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。

待她來到有些心虛的父親和擺高姿態的大娘面前,先跟他們福身見禮。「不知找女兒過來,有何吩咐?」

周老爺清了下嗓子,不太敢直視女兒的雙眼。「呃……你的年紀已經不小,也該嫁人了,寅成又很喜歡你,爹想……想……」

「你爹的意思是想把你許配給寅成,雖然我並不贊成,可寅成就是死心眼,非要娶你不可。」蕭氏哼笑一聲,反正依侄兒喜新厭舊的個性,很快就會倦了,到時不是休離,就是冷落,那也是她的命。

韻娘定定地看著父親。「爹真的要把女兒許配給蕭家少爺?」

「呃……」周老爺猶豫地看向妻子。

「寅成那麼喜歡你,嫁給他有什麼不好?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份,有人肯娶你當正室,已經是你的福氣了。」蕭氏冷嘲熱諷。

她柔柔地啟唇。「是蕭家少爺親自來跟爹和大娘提的親?」

蕭氏有些不耐煩。「沒錯,寅成今天早上來跟我提的。」

「他手上的傷沒事吧?」韻娘拐了個彎問。

「你怎麼知道他的手受傷了?」蕭氏怔怔地問。「聽他說是不小心被利器刺傷了,幸好沒有傷到筋骨,否則可就麻煩了。」

「那是因為女兒昨晚出門,不巧在半路上遇到他,沒想到蕭家少爺意圖輕薄,才不得不用銀簪刺傷他。」她主動道出實情。

周老爺大為惱怒,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,不可能完全不在乎。

「什麼?他竟敢做出那種下流事?」他原本就不喜歡蕭寅成,看在他是妻子的侄兒,才允許他在府裡走動,這下子對他的印象更差了。

「你跑出去做什麼?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不老老實實待在屋裡,那麼晚了還往外頭跑,要是讓別人知道,可是會在背後說閒話的……」蕭氏自然把所有過錯全推到庶女頭上。「老爺,你說是不是?」意思就是要夫婿站在自己這一邊。

他縮了縮脖子,態度馬上轉變。「呃……這麼說也對。」

「因為昨天是地藏王菩薩的生日,女兒去放水燈,好為死去的哥哥祈福。」韻娘垂下眸子,語帶哀傷。

聽她這麼說,周老爺和蕭氏表情各異。

「原來是這樣,下次要出去放水燈,記得讓婢女丫鬟跟著……」想到死去的庶子,周老爺也很不捨,但動手的是自己的嫡長子,手心手背都是肉,總不能要他一命抵一命,也只能訓斥幾句,就讓事情過去。

蕭氏當然袒護自己的親生兒子,就是不肯認錯。「玉賢出手又不重,只是跟他玩玩罷了,要怪就怪你那個哥哥太不禁打,又自不量力,怨得了誰。」

「可是再怎麼說,他都是玉賢的弟弟……」他也覺得妻子不對,可又不敢當面指責。「也不能說一點錯都沒有……」

「我說玉賢沒錯就是沒錯,他才是周家的少爺,死了個庶子,就跟死了個奴才差不多,當初若不是我同意,他們兄妹根本沒有機會生下來,能活到這麼大,也應該知足了。」蕭氏刻薄惡毒的言語讓韻娘不禁低頭垂淚。

「少在那邊裝可憐!就跟你那個死去的生母一樣。」只要想到身邊的丫鬟居然背著自己勾引主子,還有了身孕,要不是婆母親自懇求她容忍接納,早就把她肚子裡那塊肉給墮了,再將人趕出周家大門。

周老爺見女兒落淚,心生罪惡感,音量也高了些。「好了!你就少說兩句。」

「總而言之,我跟你爹會挑個好日子,讓你嫁進蕭家。」趁早把這個庶女嫁出去,省得她看了心煩。

韻娘抬起泛紅的眼眶,語意堅決。「若蕭家少爺執意要娶,也只能娶到女兒的屍首。」她只能以死相逼。

「你敢!」蕭氏一臉氣急敗壞,要是真在出嫁那天尋短,傳出去有多難聽。「子女的婚事原本就該由父母作主,要你嫁給誰,就得乖乖聽從。」

見女兒是說真的,周老爺嚇到了。「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!」

「女兒不過是庶出,死不足惜,自從哥哥走了之後,又無人可以依靠,要真的嫁進蕭家,不如一死了之,還請原諒女兒不孝,讓爹又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。」韻娘先硬後軟,屈膝跪下,傾吐心中的委屈。

想到死去的庶子,周老爺心裡內疚,對於庶女與蕭家的這門親事,不禁多了幾分遲疑。「這……讓爹再好好想一想。」

蕭氏驚愕地看向夫婿。「老爺,咱們不是說好,要把這丫頭嫁給寅成嗎?」

「我看這門親事……得再考慮考慮……」他已經對不起庶子,總不能又害死這個庶出的女兒。

「老爺!」蕭氏不甘地喊道。

韻娘淚眼汪汪地說:「多謝爹。」

「你先回房去吧。」周老爺疼惜地說。

「是。」她緩緩地站起身來,低垂螓首,踏出門檻。

待韻娘再度仰起俏顏,臉上早已看不見淚水,她就是在賭爹對自己還有一絲憐愛之心,也賭爹對死去的孿生兄長,心裡還存著幾分內疚,雖然不知這一招能拖多久,但至少讓她有時間想想別的辦法。

「五姑娘,老爺怎麼說?」在外頭等得心急如焚的奶娘湊近詢問。

她微微一哂。「爹暫時將親事壓了下來,不過恐怕不會太久,最後大娘還是會逼他答應把我嫁進蕭家。」

奶娘已經沒了主意。「五姑娘打算怎麼辦?」

真的好不甘心……

韻娘想到自己發過誓,要連同哥哥的分一起活下去,所以她真的不想因為蕭寅成而白白葬送性命。她不得不認真考慮逃走的可能,只是又該逃去哪裡呢?總要先定下一個目標,而不是像無頭蒼蠅似的,反而容易出事……

誰知才過一天,事情就有了轉機。

「五姑娘!五姑娘!」奶娘興高采烈地來到後罩房,一路衝進韻娘的閨房。「五姑娘大喜……」

韻娘停下刺繡的動作,失笑問道:「哪來的喜?」

「有人來跟五姑娘提親,不是大喜是什麼?」她連忙倒了杯水來喝,因為喝得太急,還不小心嗆到。「五姑娘猜猜看……咳咳……對方是誰……」

「我猜不出來。」韻娘腦袋一片空白。

奶娘待順過了氣才說:「……是『邢家當鋪』的大當家。」

「怎麼可能,一定是奶娘聽錯了。」有誰不知道「邢家當鋪」,邢家更是經營典當業的巨商,豈會娶個庶女為妻。

「這是千真萬確的事,我還特地躲在廳外偷看,不只瞧見咱們鎮上最有名的吳媒婆,還有王朝奉,這人我在當鋪裡見過好幾回,絕對不會認錯的,他身邊坐了個大約二十四、五歲的男人,從王朝奉對他恭敬有加的態度,以及對方的氣勢和派頭來看,應該就是『邢家當鋪』的大當家,本人親自前來提親,老爺和太太想不答應都很難。」奶娘喜孜孜地說。

她愣怔許久。「他為何想要娶我?」

奶娘已經樂歪了。「不管原因是什麼,總比嫁給蕭家少爺好,邢家在徽州典當商中可是首屈一指,光是當鋪就有將近百間,五姑娘要是能嫁過去,看以後誰還敢再欺負你。」

「那也要爹和大娘同意才行。」韻娘不敢高興得太早。

「傻姑娘,沒有人會放過這麼好的女婿人選,他們一定會答應的。」她說得很是篤定。

韻娘可不認為大娘那一關好過。

「……大當家真的沒有弄錯?你真的要娶我的女兒韻娘?」周老爺已經問了好幾次,還是不敢相信這種天大的喜事會自己送上門來。

吳媒婆趕緊鼓動三寸不爛之舌,把好話說盡,要是能說成這門親事,謝媒禮可是不少,也能跟其他同業炫耀。「周老爺真是愛說笑,這麼大的事哪會弄錯……誰不知邢家是徽州典當商之首,這可是一樁天作之合的喜事……」

「婚姻大事,豈能兒戲。」邢阜康簡單八個字,話中的誠懇,勝過吳媒婆說了一大串有關男方的好話。

「咱們大當家從來不開玩笑,也不可能弄錯這種事,還請周老爺放心。」王朝奉站在他身旁,捻著鬍子笑道。

蕭氏硬擠出笑容,豈容那賤婢生的女兒嫁進邢家享福,自己生的那幾個女兒都沒這麼好命,憑她也配。「那丫頭不過是庶出,還是侍妾所生,又怎麼配得上大當家呢?大當家可要仔細考慮清楚。」

聞言,邢阜康目光往她一掃,看穿蕭氏狹隘自私的心態,分明就是見不得侍妾所生的女兒嫁得好。「無論是嫡出或庶出,只要我點個頭,五姑娘便是我的正室,邢家二房的大奶奶。」

「是啊,咱們大當家定會好好對待五姑娘的。」王朝奉幫腔。「更何況他對五姑娘一見鍾情,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庶出,否則不會親自登門提親了。」

周老爺不免驚訝。「一見鍾情?莫非大當家見過韻娘?」

「自然不曾見過……」邢阜康不禁覺得王朝奉在這件事上頭,有些使力過頭,連「一見鍾情」四個字都搬出來,生怕自己不肯娶妻似的。不過要是讓周老爺知道自己的閨女在外面拋頭露面,讓男人瞧見了,總是不太好,於是換個說法,也可以順便試探周老爺的反應。

「因為五姑娘曾經讓人拿了一塊地藏王菩薩像的繡品來到當鋪典當,正巧讓邢某瞧見,說是一見鍾情並不誇張,打聽之下,得知出自五姑娘之手,能繡出這麼精細的作品,想必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子,加上又尚未論及婚嫁,便請來吳媒婆,希望能說成這門親事。」

周老爺嚇了一大跳。「大當家說她拿繡品去典當?」

「聽說五姑娘因為是庶出,日子過得十分辛苦,才不得不出此下策。」見他似乎毫不知情,邢阜康有意無意地把矛頭指向蕭氏,無論是做生意,還是娶妻,一旦決定的事,就不容許有人從中阻撓,橫生枝節。

「你是怎麼苛待韻娘的?居然讓她得靠典當繡品過活?」周老爺震驚又難過地瞪著妻子,都怪他太疏忽,沒有留意到女兒受了委屈。

蕭氏臉上不禁一陣青一陣白。「老爺……我……」她要是早點曉得這件事,說什麼都要阻止,免得傳出去丟人現眼。

他真覺得愧對這個庶出的女兒,險些掉下老淚。

「周老爺,這就叫做緣分,光靠一塊繡品,就把兩家的緣分連了起來,這可是地藏王菩薩親自作的媒……」吳媒婆連忙開口附和,連神明都扯上了邊。「能有大當家這麼一個好女婿,就是作夢也會偷笑……」

「老爺,咱們這算是高攀了,那丫頭也沒什麼本事,只有那張臉蛋好看,能夠唬一唬人,要是真的嫁過去,萬一鬧出笑話,又怎麼對得起親家?」蕭氏不但不認為自己不對,還故意貶低韻娘,把她說得一文不值,好讓對方打退堂鼓。

「我看還是把她許配給寅成,終究是自己人,就算將來真的犯錯,蕭家也會看在咱們的面子上,再給那個丫頭一次機會。」

周老爺不禁怒瞪著妻子,直到此刻才認清她是永遠不可能會善待韻娘,更不會祝福她有個好歸宿。

「難道還有比咱們大當家更好的女婿人選?」王朝奉明知故問。

他連忙駁斥。「當然沒有。」

邢阜康用言語施壓。「那麼周老爺還在猶豫什麼?是認為邢某並非真心?」

「當然不是……」周老爺大聲澄清,只是想先問過女兒的意思再說。

而王朝奉接著又動之以情。「為人父母者,最大的希望不就是女兒能有個好歸宿,一輩子吃穿不愁,又被夫家的人疼愛。」

這番話讓周老爺想到蕭寅成,早就耳聞他平日喜歡上青樓狎妓,也不肯讀書上進,注定與功名無緣,要是真的嫁過去,肯定會受委屈,加上女兒又寧死不嫁,不如答應親事,這麼一來,他也不用再左右為難。

周老爺大聲地說:「好,我答應!」

「老爺!」蕭氏失聲叫道。

吳媒婆頓時眉開眼笑。「周老爺果然是個聰明人……」就說天底下沒人會笨到把這麼好的親事往外推。

「老爺,我看這門親事……」

周老爺露出少有的強勢口氣,不再猶豫不決。

「就這麼決定了!大當家就盡快派人前來下聘。」再怎麼說,韻娘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,豈能不為她著想,就當做是彌補他們兄妹這些年來所吃的苦頭和委屈,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。

這下可把蕭氏氣到厥了過去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26 AM

第二章

待邢阜康離開周家,回到當鋪,王朝奉不禁慶幸大當家願意親自出馬,否則恐怕還談不成這門親事。

「……看來這位五姑娘不受正室疼愛是真的,只差那麼一步,就要把她許給那個姓蕭的敗類,讓小的都不禁捏一把冷汗。」他笑呵呵地說。

邢阜康橫他一眼。「我向來說話算話,既然已經答應要娶,就一定會做到,你可以放心了。」

「小的之所以這麼賣力,全是為了大當家著想。」王朝奉乾笑一聲,知道被看穿了。「何況娶妻生子、繁衍後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。」

聞言,邢阜康臉色一暗。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……不肯娶妻生子的原因。」

這樁見不得光的家醜,除了邢家大院上上下下,也只有一些在當鋪待上多年的老夥計曉得而已。

「那是死去的老太爺犯的錯,造的罪孽,和大當家無關。」王朝奉就是因為知道,才希望他能早日娶妻生子,從上一代的陰影中走出來,可以對自己好一點,不要再把痛苦和委屈藏在心裡,獨自承擔了。

「真的和我無關嗎?」邢阜康並不這麼認為。

若周家那位五姑娘得知自己所嫁的男人,其實是個污穢不堪的孽種,又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呢?是嫌惡,或是認命?又是否會後悔嫁他為妻?無數個念頭在心中閃過,令他的神情顯得更晦暗不明。

見狀,王朝奉在心中歎氣。「大當家……」

「不要再說了!」他深吸了口氣。「既然周家已經答應這門親事,我馬上修書一封,派人送回徽州,好讓家裡準備到周家下聘,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。」

因為還要到江寧和揚州巡視幾間當鋪,得晚上一個月才會返家。

「包在小的身上。」王朝奉也希望能早日把親事議定,免得夜長夢多。

稍後,邢阜康坐上馬車,離開同裡鎮,卻沒有即將小登科的欣喜若狂。

老天爺讓他遇上周家這位庶出的五姑娘,若只是心動,尚且可忍,不能忍的是無法眼睜睜看著心儀的女子被人糟蹋,只能將她收到自己的羽翼之下保護。

這是害她呢,還是在救她呢?

數日後,邢阜康已經有了中意的對象,打算成親的消息傳回位在黟縣西遞村的邢家大院,頓時把所有人全都炸翻了。

可惜真心為他高興的人只有一小部分,絕大多數知道內情的人,則抱持著看笑話的心情,甚至在背地裡冷嘲熱諷。

「……那個孽種居然還想娶妻,真打算把他那骯髒的血緣傳下去嗎?」大房老爺邢東澇譏剌地哼道。

大房長子邢阜翰一臉忿然。「明明我才是邢家的嫡長孫,祖父臨終之前,為何不是交由我來繼承家業,而是傳給那個孽種?」

聞言,大房次子邢阜塘不由得嘲笑。「誰教大哥從小就不討祖父喜愛,祖父生前每回看到你就直搖頭,說你沒有經商的天分,又不肯從學徒做起,而咱們徽商又叫儒商,卻連書都讀不好,如何繼承家業,只好交給那個孽種……」

「你不也一樣,只當了半年學徒,就嫌太過辛苦,還得跟人家鞠躬哈腰、低聲下氣,就自己跑回來了……」兄弟倆又互揭起瘡疤。

「……阜康終於要娶妻了,這可是喜事一樁,想到二哥這麼多年來都把自己關在修心園中,不見任何人,我這個當叔父的,也要盡心盡力幫他把親事辦得風風光光。」三房老爺邢東元甚是欣慰地笑道。

三房太太李氏卻歎了口氣。「這又算是哪門子的喜事?要是新娘子知道嫁的男人是什麼出身,恐怕會當場暈死過去……」

「我想阜康應該沒說,對方也不知情,否則誰願意把女兒嫁進來……」他不希望侄子好不容易看上的親事告吹。

「只要咱們都不提,就不會有人知道。」

三房獨子邢阜永卻認為這麼做不妥。「爹、娘,這不等於是在欺騙嗎?等到對方嫁進門,才得知真相,可是會恨死咱們的……」

「爹相信阜康做事自有分寸,將來一定會找適當時機說的。」邢東元對這個侄子可是相當信任和讚賞。

而四房和五房,由於是邢家老太爺再娶的續絃所出,倒是沒傳出什麼難聽的話語,只是心裡究竟怎麼想的,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。

至於其他庶出的,則是隔山觀虎鬥,看看能不能撈上什麼好處。

邢、周兩家的親事就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之下,順利進行。

兩個月後--

十月初,冬天來報到了。

今天不只是吉日,更是「邢家當鋪」大當家邢阜康迎娶美嬌娘的大喜之日,一大清早,整個西遞村就熱鬧滾滾,邢家大院更是賓客盈門。

到了酉時左右,花轎在迎親隊伍以及層層保護之下,終於趕在吉時抵達邢府大門,頓時鞭炮聲四起,濃濃煙硝味伴隨著賓客們的祝賀聲,至少在表面上成功營造出歡欣的場面。

穿著大紅袍的新郎官來到花轎前,先用摺扇輕打轎頂三下,再以腳踢轎門三下,算是給新娘子一個下馬威。

直到此刻,邢阜康嘴角終於有了一抹笑意,心儀的女子總算平安無事來到身邊,為了防止可能的意外發生,擔心蕭寅成心生不滿,暗中使出賤招,他還特別叮嚀吳媒婆,務必找個機會當面見到周家那位五姑娘,好讓她知道萬一有任何困難,可以到當鋪來找王朝奉。

如今她順利來到自己的羽翼之下,成為自己的妻,那麼無論未來發生何事,他都會盡一切可能保護她……

可是又有誰能保護她不被你所傷害呢?一個嘲弄的聲音在腦中響起。

頓時之間,邢阜康微露笑意的臉龐黯淡下來。

而就在頭上罩著紅巾的新娘子被攙下了轎,也依照禮俗踩過瓦片、跨過火盆,想到能夠「逃離」那個家,不必再看大娘的臉色過日子,面對嫡兄嫡姐的冷言冷語,以及蕭寅成的死纏爛打,甚至即將走進另一個家中,不只成為一個男人的妻,在不久的將來,還會成為人母,讓韻娘心中有著無限感激,並不覺得疲憊,只充滿對未來的憧憬和期許。

若沒有「邢家當鋪」這位大當家適時前來提親,此刻的她不知會落得何種下場,肯定是生不如死,令韻娘不禁打了個冷顫,如今她是邢家的媳婦兒,不必再擔心害怕受人欺凌。

韻娘想起當她問爹,這位「邢家當鋪」的大當家為何會突然上門提親,原來是對她的繡品一見鍾情,這也算是難得的緣分,莫非真是地藏王菩薩的安排?或是哥哥在保佑她?

屬於自己的幸福,是否終於來到了?

「一拜天地……二拜高堂……」高堂由三房的三老爺和三太太暫代。

「……送入洞房。」在吆喝聲中,韻娘才回過神來。

待她被牽至新房中,安坐在喜床上,又聽著好命婦人說著吉祥話,想到即將和相公面對面,不禁有些緊張。

就在這時,邢阜康拿了枰桿,挑起紅頭巾,一對新人終於打了照面。

雖然有過一面之緣,但都比不上此時此刻,新娘子妝點之下的花容月貌,讓邢阜康看了不由得心旌神搖。

就見鳳冠下的她眉目如畫、含羞帶怯地半垂眼眸,就像一塊素淨的絲絹,質地柔膩,卻又不張揚,展現天生柔媚的姿態,袖口露出一雙筍尖兒似的手指,帶著三分矜持地交疊在身前,令邢阜康險些就要克制不住,想要伸手捧起那張嬌俏臉容,恣意品嚐點上胭脂的紅唇。

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男性本能和衝動,不要像個急色鬼似的。之所以娶這位周家的五姑娘為妻,是因為於心不忍,是為了讓她可以名正言順離開周家,只有成為邢家二房大奶奶這條路可以走。

邢阜康不斷說服自己,自己要是能把持得住,便可以把傷害減到最輕,將來她若……若是想要離開,也可以有更好的安排。

感受到兩道凝視自己的灼灼目光,韻娘不禁羞澀地揚起羽睫,望向矗立在面前的高大壯碩男子,雖不是生得英俊好看,卻有著陽剛性格的男性五官,目光又正派,看來極有擔當又可靠,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得以落下。

想起她讓奶娘出去打聽,外頭的人都說這位大當家是個有生意頭腦,卻又不市儈的商人,在取利上有益貧民,這在徽州典當商中更是獨具一格,不過這看似吃虧的作法,實則佔了便宜,因為百姓們為了一解燃眉之急,都會選擇「邢家當鋪」,因此才有了今日的榮景。能嫁給這樣的男人,可是每個女子最大的期盼。

好命婦人見新郎官和新娘子看對了眼,忘了自己的存在,於是清了下嗓子,然後說著吉祥話,讓一對新人喝下交杯酒。

接著便到了鬧洞房這一關,邢家的親友都在外頭等著,大多是來看熱鬧,然後乘機挖苦揶揄一番。

「我就不信新娘子生得多好看。」

「要是長得醜,咱們也得給個面子……」

「小聲一點!」

「聽見就聽見!怕他做什麼?」

邢阜康自然把外頭的對話聽在耳裡,對於這些嘲弄言語,早就麻木,雖然不在乎,但還是不希望傷害到新婚娘子。

他朝好命婦人頷首,開門讓外頭的人進來。

「……各位可以進去了。」

待新房的門扉打開,外頭的人紛紛幸災樂禍地跨進門檻,無不想要惡整今天這對新人,只不過當他們看到端坐在喜床上,一身鳳冠霞帔的韻娘,都像是被雷給劈中,不禁都看呆了。

人人都說蘇州女子就像花做的一般,用在她身上,真是再恰當不過了。

無論男女,全都看得目瞪口呆,甚至有的還毫不掩飾癡迷垂涎的眼光,忘了本來的目的,只是呆呆地盯著韻娘,這讓邢阜康相當不悅,若是可以,他恨不得把新婚娘子藏起來,不讓任何人瞧見了。

「看夠了吧?」他粗聲地問。

想不到這個孽種居然能娶到這般如花似玉的美嬌娘,男人們不禁妒忌、眼紅,尤以大房所出的兩個兒子表現得最為明顯;女人們則是嫉妒韻娘的美貌,就等著看她知道真相,哭得死去活來的那一天來到。

「……老天爺待你還真是不薄,把最好的都給了你。」邢阜翰心想這些原本應該是他這個嫡長孫的,結果全被這個孽種搶走了。

邢阜塘也無法從剛進門的堂弟妹身上移開視線,身旁的三房堂弟邢阜永趕緊扯了扯袖子,要他們收斂一點。

「堂嫂生得真是好看,連我都自歎不如了。」五房的嫡女邢玉蓉年方十六,向來自認姿色過人,還故意邀請兩位閨中好友前來鬧洞房,想不到被打臉的是自己,和韻娘一比,可真是相形見絀。

原本一臉羞答答的韻娘,揚起羽睫,看向邢玉蓉,接著輕啟朱唇。「相公,這位妹妹該怎麼稱呼?」

韻娘這一開口,可讓人見識到何謂吳儂軟語,嗓音中的「軟」功,令人聽得全身都酥麻了。

「她是玉蓉,五房叔父的女兒。」邢阜康用凌厲如箭的目光制止那些明目張膽的露骨眼神,要他們不准再盯著他的妻子看,胸腔內像有把火在悶燒。

她巧笑倩兮地說:「原來是玉蓉堂妹,真是過獎了。」

邢玉蓉笑容有些僵。「堂嫂謙虛了。」

身邊兩位閨中好友平日見邢玉蓉總愛誇耀自身的美貌,不禁都用揶揄的目光看著她,讓她面子有些掛不住,匆匆丟了一句祝福,轉身就走了。

待女眷都出去,唯獨邢阜翰這幾位堂兄弟還不肯離開。

「你可不要得意,早晚有一天,邢家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。」就連剛進門的堂弟妹也一樣,邢阜翰簡直妒紅了眼。

邢阜康面不改色地瞪著他。「不會有那麼一天的!」

就算所有的人都說自己沒有資格,他也絕不會把這些年來,沒日沒夜、馬不停蹄的工作,所建立下來的努力成果拱手讓人。

「你這個該死的……晤……」

「孽種」這個禁忌的字眼尚未吐出口,就已經被邢阜永一把摀住嘴,年方十六歲的他可比兩位堂兄懂事,硬是將人往外拖。

邢阜永還不忘朝剩下的人使眼色。「咱們先出去再說。」

其他幾個庶出的堂兄弟,以及前來喝喜酒的邢家親友見情況不太對,有些依依不捨地看了新娘子一眼,也趕緊走人。

「今天辛苦了。」邢阜康賞了個大紅包給好命婦人。

好命婦人接下大紅包,又說了幾句吉祥話,總算完成任務,離開新房。

韻娘並不愚蠢,可以感受到方纔那些人散發出來的明顯敵意,對相公說話的口氣和態度更是帶著剌兒,這又是為什麼呢?想到所嫁的這個男人在外頭被人尊稱一聲「大當家」,可在自己府內,卻絲毫沒有得到一絲尊重,令人想不通,看來這些高門大戶,也是隱藏著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。

「你應該也累了,早點歇著。」待新房內只剩下兩人,邢阜康深吸了口氣,保持冷靜,但依舊可以感覺到體內的慾望在蠢蠢欲動。

她取下頭上的鳳冠,面帶羞意地輕喚:「相公……」

這聲軟糯的嗓音,令邢阜康身軀一熱,拿下官帽的雙手不由得抖了抖,剛下定決心要把持住自己的慾望,一下子便潰不成軍。

「什麼事?」他喉頭發緊地問。

「相公願意娶個庶女為妻,心中萬分感激。」是這個男人的出現,為自己帶來希望,否則她只有死和逃這兩條路可以走。

邢阜康並不需要她的感激,只希望將來她不會怨恨他。「咱們都已經是夫妻了,還說什麼感不感激。」

「即便如此,我還是想要表達心中的謝意。」韻娘軟膩地說。「為了回報相公,從今以後,無論相公說什麼,我都會遵從。」

她願意當個以夫為天,服從丈夫的女人,即便那與自己本性互相違背,也願意摒棄一切想法,當個謹守三從四德的賢妻良母。

他語帶艱澀。「不管我要你做什麼,你願意遵從?」

「是,相公。」韻娘輕頷螓首。

看著來到身前的韻娘,距離自己好近,邢阜康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味,那是一種甜蜜的折磨。

「記住你說過的話。」她不曉得自己答應了什麼,明知不應該,邢阜康還是張臂抱住她,要不碰她,真的太困難了。

韻娘想到唯一抱過自己的異性,就只有孿生兄長,不過那已經是孩提時候的事了,此刻除了同樣令人安心,還多了幾分害臊。

「……能嫁給相公為妻,是韻娘的福氣。」二個庶出的女兒,能嫁進邢家成為正室,還有什麼好奢求的,再不知足,可要遭天打雷劈了。

他胸口一窒。「應該說是我的福氣。」

「夜深了,我來幫相公寬衣……」韻娘臉蛋羞紅地說,只見她輕抬起手,露出一截藕臂,足夠讓男人的理性化為獸性。

邢阜康一把握住那只纖白玉腕,俯下臉龐,覆上那兩片紅潤的嫣唇,有些急切、有些貪婪地舔舐吮吸,引得圈在懷中的嬌軀顫抖不已。

「相……相公……」她羞極了,這樣的親密超過自己的想像。

他也意識到這個親吻太過激烈,就怕嚇到新婚娘子,想要放慢下來,但是壓抑在體內的那頭猛獸說什麼都不肯放下已經到了嘴邊的獵物,只想著要將她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。

「別怕我……」邢阜康粗啞地喃道。

怕他?她怎麼會怕他呢?韻娘只覺得害羞,尤其是當飽含需索的男性舌頭滑進自己的檀口,整個人幾乎癱軟在相公懷中。

一把將韻娘打橫抱起,邢阜康讓她躺在繡著鴛鴦的大紅喜床上,一面親著她滑膩的頸項,一面脫去紅色嫁衣,腦袋無法思考,只想著讓她真正成為自己的女人,任何人都別想覬覦。

韻娘有些承受不住地嬌喘,只能任由相公褪去衣物,再任由身上的男人以唇舌一一啃咬著每寸雪肌,雖然不疼,但有些癢,讓她本能地扭動腰肢,這無異是火上添油,令邢阜康想不獸性大發都難。

只聽到窸窣的脫衣聲,待她掀開眼簾,瞧見大紅燭光的映照下,站在床前的男人有副寬闊健壯的胸膛,以及腰腹之間結實堅硬的肌肉,接著臉蛋一熱,就不敢再往下看了。

「韻娘……」這是他的娘子、他的女人,這副嬌軀只有自己能碰。

她抬起玉手,輕撫邢阜康的臉龐。「相公……」

邢阜康再度吻上紅唇,將剩餘的胭脂全都吃掉,粗糙的男性大掌在曼妙玉體上探索著,直到它因自己而濕潤,然後開啟。

「嗯……」韻娘無法壓抑逸出唇邊的吟哦,眼角感受到歡愉而泛濕。

當他確認她準備好了,才長驅直入。

韻娘因這突來的痛楚而攢緊眉心,柔白十指跟著掐住他的背部,幾乎咬白了下唇,才沒有叫出聲音來。

「弄疼你了?」邢阜康臉孔因慾望而脹紅,強迫自己動作不要太過粗魯。

「再忍一下就好……」

相公的憐惜讓她不再覺得難受,只有感受到溫柔。

這一刻,他將心事和憂慮全都拋到腦後,至少在今晚的洞房花燭夜裡,想要多多疼惜剛娶進門的女人。

直到夜極深了,邢阜康才輕手輕腳地下了床,套上衫褲,靜靜地看著躺在大紅喜被下,因為歡愛而倦極睡著的新婚娘子,臉上有著深深的懊悔。

他們終究還是圓房了……

雖然他早就預料會走到這一步,可是總以為克制得了……

你這是在欺騙誰?腦中一個聲音諷刺地回道。

王朝奉說得沒錯,他確實對韻娘一見鍾情,面對自己愛慕的女人,而且又是明媒正娶的妻,豈能忍得住不去碰她,不過邢阜康也因此對接下來要做的事,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。

邢阜康在床緣坐下,伸出右手,輕輕撩開拂在妻子粉頰旁的青絲。

「幸好你只是感謝我,讓你得以離開周家,不必嫁給那個姓蕭的,不像我這麼喜歡你……如此一來,只會對我感到失望,怨我、恨我,不至痛不欲生……這樣也好……」他自嘲地說道。

自己不過是翁媳亂倫所生下的「孽種」,這兩個字何其沉重,壓得邢阜康這二十五年來幾乎喘不過氣來,他根本不該來到世上,更沒有資格傳宗接代,真的不想讓孩子受到一樣的恥辱和嘲諷。

一切的不堪都由他來承擔就夠了。

就這樣,邢阜康像尊石像般,在床緣坐了好久、好久。

待韻娘有些昏昏沉沉地掀開眼簾,望著陌生的四周,這才想起昨天嫁進邢家,成為邢家婦的事。

她真的嫁人了!

就見案桌上的兩根大紅蠟燭並沒有熄滅,可以看清楚新房內的擺設,而昨晚根本也沒多少機會好好打量,眼前到處貼著紅色囍字,還有紫檀木做的傢俱,更是高雅貴氣,顯現屋主的品味。

韻娘又見枕邊的床位是空的,倒沒有想太多,光是想到與相公圓房的親密過程,至少可以避免一些尷尬,於是忍著有些酸疼的身子,好不容易才讓纏得小巧的蓮足下地,想要梳洗,不過得先找人幫忙才行。

「外頭有沒有人在?」她試探地問。

新房立刻傳來婢女的回應。「大奶奶醒了?」

她輕啟朱唇。「進來吧。」

於是,兩名婢女端著水進房服侍,見到韻娘的長相,也不由得在心中讚歎,就連大房的大姑娘都被比了下去。

「怎麼了?」見婢女們看著自己發呆,韻娘疑惑地問。

兩名婢女連忙搖頭,趕緊見禮請安。

「秀梅見過大奶奶。」

「玉梅見過大奶奶。」

韻娘輕頷了下螓首。「嗯,先過來幫我擦擦身子……」她在娘家時,身邊也只有奶娘,不過只當做親人看待,從不讓她伺候,反倒經常被幾個嫡姐當丫鬟使喚,直到她們都出嫁為止,這還是頭一回有自己的婢女。

「是。」她們趕緊動手服侍這位剛進門的二房大奶奶,擰了濕布巾,擦拭身上的痕跡,然後穿上一套品紅色的襖裙,上頭綴以寬鑲邊和精緻花邊,下身的月華裙更有著繁複的刺繡,接著坐在鏡奩前綰髮,最後從抽屜中取出一支鑲著珊瑚的銀簪,插在髻上,不必太多妝點,就已經美若天仙了。

韻娘看著此刻穿在身上這一套充滿喜氣的襖裙,她可是一直記著要幫哥哥報仇,故意在爹面前拭淚,說擔心嫁妝太寒酸,會被婆家的人取笑,丟了娘家的臉面,爹馬上命布莊老師傅裁了好幾箱的新衣裳,又添了二十套昂貴首飾,鏡奩和紅櫥更是請工匠另外打造,想到大娘那副不滿又心疼的表情,韻娘忍不住噗哧一笑,自己還算是客氣,沒有搜括得更多,否則保證把她活活氣死。

見二奶奶笑靨如花,秀梅和玉梅不禁也跟著相視一笑,大當家不只掌握邢家的當鋪生意,如今還能娶到如花美眷,她們都不禁替主子感到高興。

「這座院子可有廚房?」打扮得差不多了,韻娘才問。

秀梅說:「當然有了。」

「現在就帶我過去。」她說。

「大奶奶去廚房做什麼?如果餓了的話,奴婢這就去把早膳端來。」玉梅奇怪地問。

韻娘輕搖螓首。「因為待會兒還要拜見公爹,我想要親自熬煮新娘茶,這是咱們蘇州女兒出嫁的習俗。」

她聽說婆母已經過世多年,不過公爹還健在,所以從娘家帶來茶葉,好奉上身為媳婦兒的心意。

「呃……」兩名婢女面面相覷,不知該怎麼說。

她有些納悶兩人的反應。

「道……大奶奶還是別忙了……」

「二老爺已經好多年不見客,就連大當家也不見……」

兩名婢女吞吞吐吐地說道。

「為什麼?」韻娘怔怔地問。

「這……奴婢們也不清楚……」她們不敢亂說。

這究竟是怎麼回事?是因為父子不合?還是公爹身體欠安?韻娘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,再怎麼說,兒子娶妻是件大事,總要見一見剛進門的媳婦兒。

「無論如何,該做的事還是要做,你們就帶我去蔚房吧。」她還是得照著習俗走,免得讓人說閒話。

她們也只好照辦。

就這樣,韻娘拿著從娘家帶來的茶葉,踏出新房大門,外頭有些寒意,不過她的心頭卻是熱的,一點都不覺得冷,由於天色還暗,只能約略看出這座飛觴堂是一座傳統的雙層徽派建築,中間還有個天井,用來透光通風,來到位在西邊的角落,有個小廚房,在婢女的協助之下,開始生火煮茶。

韻娘又在茶湯中加入冰糖、橘皮、姜絲、香樁等十幾種配料,細細熬煮,也熬出為人媳婦兒的耐心,很快地,撲鼻的香氣瀰漫出來,這都多虧了奶娘在出嫁之前

的教導,否則根本別指望大娘會教她。

等到新娘茶煮好,再將渣滓濾掉,最後倒進茶壺中,提出小廚房。

待她跨出門檻,才發現天色已經亮了,站在天井,仰望著高低錯落,又有封火牆之稱的馬頭牆,磚牆牆面以白灰粉刷,牆頭覆以青瓦,看來明朗而素雅,以及鵲尾式的座頭就好像喜鵲的尾巴。

她再看向院子四周,裝飾在門罩、窗楣、樑柱、窗扇上的磚、木、石雕,堪稱是工藝精湛,上頭的花鳥蟲魚,簡直是栩栩如生,韻娘一眼就愛上這座高牆深宅,不禁露出欣賞笑意。

從今天起,這兒就是她的家了。

她要在這座宅第內為相公生兒育女,這是每個女人最大的幸福。

回到正房,也就是昨晚的新房,韻娘先把茶壺擺在几案上,就等著和相公一起拜見公爹,一定要讓公爹對她這個媳婦兒有好印象。

修心園--

邢阜康來到一扇緊閉的朱色院門外,他已經好多年不曾來過這兒,因為就算敲了門,這座院子的主人也不肯見他,但是今天例外,因為剛進門的媳婦兒第二天都要拜見公婆,總希望「他」願意以公爹的身份出面,喝下那碗新娘茶,那是自己內心小小的奢望,不過也知是在強求。

他曲起指節,敲了幾下,過了片刻,有人來應門了。

「原來是大當家!」開門的是個左臉因為遭到火吻而毀容的中年僕役邢五。

「昨天是大當家娶妻的大喜日子,小的恭喜大當家。」

「「他」好嗎?」邢阜康不知該怎麼稱呼邢東嶽,這位名義上是自己的爹,實際上卻該叫二哥的男人。

邢五點了點頭。「二老爺很好。」

「我想見他。」他說。

「呃……小的進去問問,請大當家稍候。」於是,邢五面有難色地先把院門關上,然後才進去請示主子。

其實邢阜康也猜到對方會如何回答,但還是想試試看,希望能見上一面。

過了半晌,邢五又開門了,雖然臉孔被毀了一半,表情顯得僵硬,但還是看得出歉意。「大當家,二老爺他……」

邢阜康替他說完。「他不想見我?」

「是。」邢五低著頭回道。

「我知道了。」邢阜康背在身後的雙手掄得死緊。「若有什麼需要,儘管跟我開口,好好照顧二老爺。」

「小的明白。」說完,他又把院門關上。

看著關上的門扉,邢阜康深吸了口氣,才有辦法穩定情緒,不知有多少次,他多麼希望邢東嶽才是自己的親爹,母親也不會在眾人的羞辱中,又狠不下心墮掉腹中的孩子--不過就算真的想,也有人不同意她這麼做--一直到生產完第二天半夜,趁婢女不在身邊,投鐶自盡。

是他的出生,害死了親娘,也成了這樁翁媳亂倫的家族醜聞最好的證據。

自己的父親居然姦污心愛的妻子,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承受得了,而且還生下孽種,偏偏邢東嶽又不能一刀殺了對方,甚至將孩子送走,自然連見都不想見了。

邢阜康眼眶熱辣辣的,只能仰首望天,不讓裡頭的液體流下來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27 AM

第三章

韻娘滿懷期待地在新房等著,還有些奇怪,相公怎麼還沒來。

就在這當口,昨天與她成為夫妻,還圓過房的男人推門進來了,她撫順身上的襖裙,站起身來迎接。

「相公。」韻娘面頰微燙地喚道。

邢阜康一身長袍,外頭又套了件對襟馬褂,頭上並沒有戴帽,兩手背在身後,面無表情地朝兩名婢女使了個眼色,要她們退下。

秀梅和玉梅福了個身,很快地出去。

接著,另一名年紀較輕,約莫十五、六歲,腦後紮了條長辮子,臉上還長了好多麻子,看起來很不起眼的丫鬟,旋即端了一碗烏漆抹黑的東西進房,就將它擺在韻娘身邊的几案上。

「把它喝下去!」邢阜康努力用冷酷的口吻說道。

她不解地看了那碗很像是湯藥的東西。「相公,這是……」

「……避子湯。」他言簡意賅地回道。

避子湯?韻娘晚了好幾拍才意識到這三個字代表的意義,不由得瞠大美眸,臉上的血色倏地褪去,泛著淒楚的蒼白,難以置信地瞪著昨晚溫柔待她,生怕會弄疼自己的男人,居然要她喝下這碗害人的東西。

「為……為什麼?」她顫抖地問。

他橫在身後的雙手掄得好緊。「因為我不要孩子。」

韻娘重複著他的話。「你……不要……孩子?」

「沒錯!」邢阜康已經準備好承受她的怨憤。

她不禁渾身發冷。「相公……不想要咱們的孩子……」如果不要的話,為何又要娶自己為妻呢?

「沒錯。」只有老天爺知道自己是多麼渴望當爹,多想要有個孩子,可是他不能。「把這碗避子湯喝了。」

「不……」韻娘本能地反抗他的命令。

邢阜康強迫自己狠下心。「別忘了昨晚你曾經親口允諾,從此以夫為天,也會遵循三從四德,無論我要你做什麼,都願意聽從。」

這番話頓時讓她啞口無言,臉色更是比雪還白,幾乎快站不住了,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,不聽使喚地從美眸中滾下玉頰。

她確實親口說過,卻沒想到是用在這個地方。

韻娘噙著晶瑩的淚水,偏過螓首,幽幽地看向身旁的几案,那碗避子湯和裝了新娘茶的茶壺擺在一起,是多麼的諷剌。

別的女人在洞房花燭夜之後,享受著夫婿的輕憐密愛、呵護備至,可她得到的卻是一碗避子湯,真是太可笑了。

自己能夠不聽、不順從嗎?

姑且不論她此刻是否懷上身孕,一個不被期待生下的小生命,是多麼可憐、多麼卑屈,韻娘已經嘗過個中苦楚,不想連累孩子。

「我喝!」她紅著眼眶,忿然地說。

邢阜康看著妻子捧起那碗避子湯,就著失去血色的唇瓣,一口一口地喝下,他是心如刀割,恨不得把碗奪過來,摔個粉碎。

直到喝完最後一滴,韻娘將空碗呈給他看,證明自己喝下了。

「爹住在修心園,不見任何人,就不用去拜見了。」他不禁佩服自己,居然能夠這般冷靜地說話。

她微啟唇瓣。「是……」

「麻姑,大奶奶應該餓了,去把早膳端過來……」邢阜康對著臉上長著麻子的丫鬟說道。「我就在書房,有事找我。」

話才說完,邢阜康已經轉身往外走,踏出房門,走沒兩步,就聽到韻娘嚶嚶的哭聲,腳步跟著踉蹌,幾乎是用逃的,逃進書房。

恨我吧……不!不要恨我……恨我吧……不要恨我……

邢阜康真希望能殺了自己。

未時左右,邢阜翰來到飛觴堂,就站在垂花門外頭,往裡頭探頭探腦的,打從昨晚見到堂弟妹……不對!要真的論起輩分,可得稱她為「小嬸母」,就像著了魔似的,家裡的妻妾全都變得俗不可耐。

俗話說蘇州出美女,真是一點都沒錯,她就宛如水做的一般,文靜、嫻雅,柔媚、可人,是所有男人心目中最想娶到的對象,偏偏被那個孽種給娶到手,教他怎麼不惱不恨。

想到祖父還活著時,就無視週遭的異樣眼光,特別溺愛那個孽種,即便多次惹來兒孫們抗議,也毫不在乎,還沾沾自喜,總說他的長相,以及聰明靈活的頭腦最

像自己,甚至訂下家規,誰敢罵他一句「孽種」,就要把人家逐出刑家大院。

對邢家人來說,祖父就是一根頂天柱,說出來的話好比「聖旨」,不容許有人違抗半分,聽說當年「扒灰」(暗指翁媳亂倫)這樁醜事,還把親祖母給活活氣死,因為都得看祖父的臉色過日子,大家不得不忍氣吞聲,只敢關起門來嘲諷,想不到臨終前,竟然把家業交給那個孽種,委實令人氣結。

自己才是邢家的嫡長孫,而那個孽種卻佔盡了所有好處,不但被眾人尊稱一聲「大當家」,還娶到了美嬌娘,究竟是憑什麼?

「……阜翰少爺請留步!」

聽到門房出聲,還擋在自己面前,他才警覺到已經走進飛觴堂。

「做什麼?」邢阜翰口氣很差。

擔任守門工作的老吳約莫四十出頭,身材微胖,長相也很普通,但對這座大宅院內的人和事,卻是知之甚深。「不知少爺來這兒有什麼事?」

「你這狗奴才,我沒事不能來嗎?」他橫眉豎目地問。

面對邢阜翰的惡聲惡氣,老吳也沒在怕,因為後頭還有主子可以依靠。「大當家吩咐過,沒事的話,不准任何人踏進這座院子。」

「怎麼?連我都不行?」這是當在防賊?

不是已經都說「任何人」了,當然包括你在內,老吳忍不住在心裡犯嘀咕。

「還請不要為難奴才。」

「你……」邢阜翰不禁氣結,直勾勾往正房的方向看過去,多希望能見到那抹嬌俏身影從屋裡出來,好讓自己瞧上一眼。

見他伸長脖子,不停張望,老吳不禁起疑。「阜翰少爺在看什麼?」

「少管閒事!」他粗聲罵道。

這時,大房次子邢阜塘才跨進垂花門,便看到兄長。「大哥?」

邢阜翰哼的一聲。「你也來了。」

「我、我只是正巧經過……」邢阜塘有些語塞。

「正巧經過?」邢阜翰一臉嘲笑,對方在想些什麼,他可是心知肚明。「咱們是一起長大的親兄弟,你騙得了別人,可騙不了我。」

邢阜塘反問兄長。「那麼大哥來這兒做什麼?」

「就跟你一樣。」還不都是為了「她」。

老吳鞠躬哈腰地下達逐客令。「兩位少爺若是有事來找大當家,奴才這就找人進去請示,否則就請回吧!」

「你膽子可真大,竟還趕人!」邢阜塘擺著架子斥道。

「奴才也是奉命行事。」老吳一句話就讓他們閉上嘴巴。

兩人不約而同地又看向正房,還是沒見到想見的人兒踏出房門一步,只能悵然離去。

金柱手上捧著待洗的衣物,正好經過瞧見了兄弟倆離開的背影,於是有些奇怪地問老吳。「他們跑來這兒做什麼?」應該不可能是來找大當家,因為大房這對少爺根本就不屑跟他說話。

「你說呢?」老吳被罵得一肚子火氣。「要是平常,他們根本不可能踏進飛觴堂半步,如今可不一樣了。」

金柱瞠目結舌地問:「該不會是……」

「瞧他們睜著一雙賊溜溜的眼睛,直盯著正房,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……」他一面說,一面搖頭。

「還好大當家已經吩咐過,不能隨便放人進來,才趕緊把他們攔住,結果被臭罵一頓。」

聞言,金柱咒罵一聲。「這對兄弟別的本事沒有,好色的本領倒是一流,居然把歪腦筋動到大奶奶身上,真是令人不齒,也不想想他們能吃好的、穿好的,在府裡享福,還不是全靠大當家。」

老吳真是為主子抱屈。「大當家就是勞碌命,每天辛苦工作,還被嫌棄,要是換成我,早就不管他們的死活了。」

「大當家此刻正在歇息,等他醒了,定要把這事告訴他。」他這麼說。

誰知不到一個時辰,大房那邊就派了個婢女過來,說是長年吃齋禮佛的大太太想要請二房大奶奶過去喝茶。

聽完,老吳便說會代為轉達,敷衍過去,並沒有傳到韻娘耳裡,因為邢家人都知道大太太很少踏出佛堂,也不過問府裡的事,連丈夫、兒子都管不動,只會整天唸經,根本不可能這麼做。

待邢阜康睡醒,金柱便端著剛泡好的毛峰茶,來到東廂房--目前用來當做書房,並把大房兩位少爺的怪異舉動,以及大太太找二奶奶到善慶堂喝茶的事,全都稟報主子。

聽完,邢阜康臉色一冷,像是刮起暴風雪,馬上猜出原因。

打從那對兄弟見過韻娘之後,就完全遮掩不住流露在眼底的垂涎和貪慾,這就是邢家人齷齪下流的真實面貌,當公爹的都能堂而皇之的偷媳了,那麼覬覦自己的堂弟妹,這種違背倫常之事又算得了什麼?

而大房伯母對丈夫和兩個兒子早就無能為力,只能躲在佛堂裡,來個眼不見為淨,要她踏出一步還真不容易,又怎麼會請韻娘過去喝茶呢?看來極有可能是那對兄弟搞的鬼。

可是就算安插再多親信守著這座院子,也很難防堵有心人侵入,他總不能都不出門,或是將韻娘隨時帶在身邊,這些都非長久之計。

邢阜康太過清楚這座大宅院裡的黑暗面,真是應了「上樑不正下樑歪」這句老話,府裡的婢女、丫鬟只要看上眼,就是淪為侍寢的命運;或從外頭買女人進來,膩了就打胎,然後送人,要不就是被善妒的太太打死,再草蓆捲一捲,半夜偷偷送去埋了,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;甚至當兒子的與父親的小妾私通,種種淫亂之事,更是司空見慣,輩分和禮教從來不是阻礙,自己無法管束他們的行為,但是那些狗屁倒灶之事,休想鑽進飛觴堂的門禁。

想到邢家人為達到目的,可是什麼卑劣手段都能使得出來,真正讓邢阜康信得過的也只有三房的叔父和嬸母--實際上又應該叫一聲三哥、三嫂,如此複雜又尷尬的輩分關係,有時真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。他們向來潔身自愛,更是邢家人中的一股清流,雖然可以把妻子托付給他們照顧,但夫妻倆個性溫厚老實,萬一出事也作不了主。

該怎麼做才能保護得了妻子呢?

他人都還在府內,就敢侵門踏戶、明目張膽了,若等到出了遠門,誰知會幹出什麼無恥勾當。

「大當家,聽麻姑說大奶奶從一早到現在,都呆坐在房裡,不吃也不喝,也不說話……」金柱一臉擔憂地說。「她會不會想不開?」

「她沒有你想的那麼軟弱。」就因為妻子外柔內剛的性格,他才會娶她為妻,因為那也是令邢阜康心動之處。

邢阜康也曾經想過,如果兩人沒有圓房,將來她若真的想離開,還能放得了手,可是在經過昨夜之後,韻娘已經注定生是邢家的人,死也是邢家的鬼,說什麼都不能放她走了。

「我想她只是一時無法接受罷了,再多給一點時間就會想開了。」他心裡是這麼希望的。

聞言,金柱不禁慾言又止,好不容易盼到主子娶妻這一天,以後有主母在身邊伺候了,可眼下卻沒有一絲新婚的喜悅,反而像在辦喪事,教他們這些奴才只能在旁邊乾著急,卻又使不上力。

「……你再去跟麻姑說,要她好好守在大奶奶身邊,半步都不能離開,還有勸她多少吃點東西。」儘管相信韻娘不會有尋短的念頭,但即使只是心裡難過,也令自己有很深的罪惡感。

「是。」金柱說著便去辦了。

邢阜康將原本端起的茶碗又擱下,其實他大可以把自己污穢不堪的身世告訴韻娘,讓她明白為何他不想要孩子,然後請求原諒,但又害怕看到那張纖細柔媚的臉蛋露出驚愕嫌棄,甚至鄙夷嘲笑之色。

自己寧可得不到妻子的諒解,讓她怨恨,也無法親口說出這樁在世人眼中被視為禁忌的骯髒事。

「我還算是個男人嗎?」做生意講求果決俐落、不拖泥帶水的他,遇上在乎的女人,就變得不幹不脆,連自己都瞧不起了。

想著,邢阜康從書案後頭走出來,拉開雕花格扇門,看著外頭的天井,以及此刻站在正房外頭,正在說話的金柱和麻姑。

接著就見麻姑頷了下首,表示知道了,便返回新房內,將雕花格扇門又重新關上,邢阜康則決定親自走一趟大房居住的善慶堂。

「……大奶奶,還是多少吃點東西,不要餓壞身子。」待金柱來傳達了大當家的意思後,麻姑便走回坐在几旁發呆的主子面前,想著該如何勸她。

韻娘連想擠出笑容的力氣都沒有。「我吃不下。」

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不想要傳宗接代,可是她的相公卻說不要孩子,連個理由都不肯說明,教人如何接受?

難道爾後夫妻敦倫,都得天天喝上一碗避子湯,確保達到絕育的功效?她鼻頭猛地一酸,忍不住為無法降生到世上的孩子哭泣。

聞言,麻姑跪了下來。「大奶奶,奴婢求你了!」

「你叫什麼?」韻娘用絹帕拭去淚水,看著眼前瞼上長著麻子的丫鬟。

「奴婢叫做麻姑,因為自小臉上就生了麻子,死去的爹娘便這麼叫。」麻姑有些靦腆地說。

她朝丫鬟伸出玉手。「起來吧!」

麻姑為了完成大當家的囑托,只能使出苦肉計這一招了。「大奶奶若是不吃東西,奴婢就一直跪著不起來。」

「……我吃就是了。」韻娘也不想再以淚洗面,只因為眼前那無法改變的事實。

她從小就在備受欺凌的逆境中生存,深深明白再怎麼艱難,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的道理。

「多謝大奶奶。」見她懂得體恤下人,不會因為對方是奴才,就不管他們的死活,麻姑很高興能伺候到心腸這麼好的主子。

因為擔心自己太過粗手粗腳,力氣又大,會把柔弱無骨的主子抓疼了,麻姑還刻意放輕手勁,將她攙到桌旁坐下,馬上盛了碗白飯。

「大奶奶先嘗嘗看這道火腿燉鞭筍,還有燒雞,這可是咱們徽州的名菜,連大當家都讚不絕口,每回從外地回來,一定會讓廚子煮來吃。」他們這些下人只能乾瞪眼,可還吃不到。

韻娘有些強顏歡笑,但至少已經能笑了。「是嗎?我來嘗嘗看……」於是每一道菜都挾上一口。

「如何?」麻姑期待地問。

看來徽州菜不只「重油」、「重色」也「重火功」,一時之間還不太習慣,但見麻姑睜著一雙樸質的眼看著自己,也不想她失望。

「嗯。」韻娘點頭。

她馬上笑逐顏開。「大奶奶多吃一點。」

「我向來胃口不大,盡力就好。」不想讓丫鬟失望,但也不想折騰自己的胃,韻娘便這麼回道。

麻姑點頭如搗蒜。「是。」只要主子肯吃,就能給大當家交代了。

「相公他……」韻娘隨口跟她聊著。「平日待你們如何?」

「大當家待奴婢可以說是恩重如山,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主子了……」她可是把大當家當做神明般敬畏。

「兩年前奴婢的爹剛過世,他生前所開的鏢局就被幾個叔伯侵佔,還把奴婢趕出家門,要不是正好遇到大當家,真的會餓死在路邊,他是奴婢的大恩人。」

韻娘想到外頭的那些傳聞不也把邢阜康形容得極好,是那些靠典當為生的貧民心目中的大恩人,但真正的他呢?

雖然相公坦言是對自己的繡品一見鍾情,才會主動上門提親,莫非是在見到本人,甚至在兩人圓房之後,又覺得不滿意,所以連孩子都不打算要了?這個答案對韻娘來說,就像是當場挨了一記耳光,相當難堪。

抑或者那不過是個藉口,其實相公心裡早有喜歡的對象,卻又礙於不能把對方娶進門,家人又一再催促他成親,正好瞧見她的繡品,便挑上她,否則憑「邢家當鋪」大當家的身份,也不該娶個庶女為正室。

如果不是心甘情願,相公為何要娶她,硬將兩人綁在一起呢?

她愈想心情也就愈消沉,可是又不便開口問麻姑,那等於是給自己打臉,韻娘也是愛面子的。

「大奶奶在想什麼?」麻姑見她不說話便問。

聽丫鬟這麼問,韻娘不禁如哏在喉,只能搖頭回答。

待她勉強吞下半碗飯,又喝了兩口湯,真的吃不下了,便讓麻姑把東西都端了出去,想要一個人靜一靜。

韻娘也是有自尊的女人,若相公真的不滿意,也不喜歡,大可以休妻,她是絕不會胡攪蠻纏,死求活求,賴著不走的。

邢阜康跨進善慶堂的院門,表明要見一年到頭都躲在佛堂唸經的大房伯母趙氏,守門的奴才趕緊進去通報,並又另外派人去知會兩位少爺。

等了片刻之後,負責伺候大太太的婢女奉命前來引路,領著邢阜康來到佛堂,就位在正房東邊最角落的一間耳房內,頌經和敲木魚的聲音就從裡頭傳出。

「請!」婢女福身說道。

待他踏進佛堂,一身藏青色布衣裙的趙氏正好念完一段經文,轉過身來,露出和善笑意,示意他坐下來說話。「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?」

「許久沒來跟您請安,所以就來了。」趙氏是少數不會用異樣眼光看待自己的親人,邢阜康自然也給予該有的尊重。

趙氏微微一笑。「你才剛娶妻,應該多陪陪新娘子。」

「是。」他瞥了趙氏一眼。「聽說您遣了婢女到飛觴堂,說希望韻娘有空到這兒來陪您喝杯茶,因為她才剛從蘇州遠嫁到徽州,身子還有些疲憊,恐怕不克前來,所以親自來跟您說一聲。」

「我並沒有派人過去?」她不解地回道。

邢阜康也就更加證實是有人假借趙氏的名義傳話,那對兄弟還真是色向膽邊生,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。「可是那名婢女確實跟門房說是奉了您的命令。」

「這……」趙氏不免疑惑。

就在這當口,邢阜翰、邢阜塘兩兄弟急匆匆來到佛堂,想著終於又能見到堂弟妹,這次定要多看幾眼,能說上話最好。

「你來這兒做什麼?」邢阜翰見在座的只有最不想看到的人,劈頭就問。

邢阜塘左顧右盼,沒見到韻娘,有些失落。

「我剛問了大伯母,是否遣了婢女到飛觴堂,不過她說不曾派人去過,就不知這座院子裡頭,有哪個人膽敢利用她的名義,想騙我那剛進門的妻子來到善慶堂,幸好我先來問過,才沒有上當。」他要讓這對兄弟明白,不要以為玩這種把戲不會被人看出來。

兩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,不過打死都不會承認。

「你是在懷疑咱們?」

「你可不要胡亂栽贓!」

瞪著兩個親生兒子,趙氏一臉震驚,當娘的總認為自己的孩兒是最好的,就算對他們再失望、生氣,也不認為會有這般無恥下流的念頭,偏偏見兩人急著撇清,反而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。

她不敢置信地問:「難道真是你們……」

邢阜翰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。「娘,我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?」

「我什麼也不知道。」邢阜塘撇得一乾二淨。

趙氏也希望不是他們幹的,千萬不要倣傚他們死去的祖父,犯下亂倫的醜陋罪惡,害苦了兒孫。「阜康的媳婦兒可是你們的堂弟妹……」

「應該是「小嬸母」才對。」邢阜翰譏諷地笑說。

「無論是堂弟妹還是小嬸母,她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,是屬於我的女人,不容其他男人覬覦。」邢阜康不在意對他的恥笑辱罵,也早就麻木,只想警告對方,不要明知故犯。

邢阜翰馬上被激怒了。「你根本就不配得到她!」

「大哥!」邢阜塘出聲制止,說得這麼白,不就落人口實了。

他反唇相稽。「你心裡不也一樣這麼想?」

邢阜塘為之語塞。

「你--你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?」趙氏氣急敗壞地瞪著兩個兒子。

「不管配不配,她已經嫁給阜康了。」

邢阜翰口氣狂妄。「那又如何?」

「你瘋了是不是?」她掄拳打著長子。

而邢阜康也只能在心裡對趙氏表示歉意,為了保護妻子,必須用這種方式讓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心裡在打什麼歪主意,希望大房伯母能想辦法約束他們的行為,絕不能姑息下去。

「韻娘是我的結髮妻子,誰敢對她無禮,我都不會放過他,我就言盡於此。」

說完,他便轉身踏出佛堂,只聽到邢阜翰在身後叫囂。

「她還不知道你的出身有多骯髒,根本是個不該出生的孽種吧?要是知道,肯定不會讓你碰她一下……」

無視這番惡毒的話語,邢阜康腳步未歇地走出善慶堂,若不是趙氏在場,方才真恨不得往那對兄弟臉上各揮一拳。

他還得忍受多久?

有時真想乾脆搬離邢家大院,無須再忍受那些奚落嘲諷,可是總也有放不下的人,像是三叔他們一家人,還有……無緣叫一聲爹的男人,總是希望有朝一日,能夠得到他的諒解。

「大當家!大當家!」金柱一路尋來。

邢阜康臉色一整,不讓任何人看見他的痛苦掙扎。「什麼事?」

「咱們開在屯溪那間當鋪的司理派了一個後生來說昨晚遭竊,已經報了官,正在清點損失,請大當家過去一趟。」

他停下腳步,沉吟一下。「你即刻到養性堂,請三房少爺過來。」

三叔的兒子阜永雖然年紀輕,不過是個可造之材,又肯學習,邢阜康老早就想把他帶在身邊,好好栽培,打算趁這個機會讓他一起過去幫忙。

「是。」金柱馬上前往養性堂。

就這樣,邢阜康帶著三房堂弟,火速趕往屯溪。

而待在新房內的韻娘,一直等到了隔天早上,都沒看到邢阜康的人影,更不用說半句安慰的話,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,進門才三天,就被相公冷落,把她一個人丟著不管,是否該去請罪,問問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,才會得到這種對待?

「大當家呢?在書房嗎?」既然相公不回房,韻娘決定去找他。

麻姑拿起銀梳,梳著主子那頭烏黑柔軟的青絲。「大當家昨晚出門去了。」

「出門?」難道是在躲著她?

「聽說是開在屯溪的當鋪遭竊,所以趕了過去,不過應該很快就會回來,大奶奶不用擔心。」麻姑安撫地說。

她心想不是躲著自己就好。「我知道了。」

「大奶奶想梳什麼頭?」麻姑手上的銀梳比劃半天,就是不知該從何下手。

「奴婢手笨,不會牡丹髻或荷花頭,只會扎辮子……」

韻娘有些疑惑。「沒人教過你嗎?」照理說在伺候主子之前,都會先經過一番訓練,不可能連梳頭這種小事都不會。

「奴婢之前都待在別莊,幫忙砍柴提水,這種伺候主子的工作還是頭一遭。」她真的不會,而且大當家是臨時決定將自己調到邢家大院,所以根本來不及派人教她。「還請大奶奶原諒。」

「原來是這樣……」韻娘垂眸檢視她的兩隻手心,全都長滿了粗繭,看來所言不假,小小年紀就過得這麼辛苦,又怎麼忍心責怪。「以後我自己梳頭就好,你去幫我拿那套海棠紅的襖裙過來。」

麻姑馬上笑開了臉,大當家能娶到心地這麼好,也不會動輒打罵奴僕的女子,真是太好了。「多謝大奶奶,奴婢道就去拿。」

於是,她一面對著銅鏡梳頭,一面告訴自己,眼下只能等了。

等到相公回來,再坐下來好好談一談,事到如今,還有什麼不能說的,就算是再大的打擊,韻娘也都能夠接受了。

就這樣,一直等到午時,邢阜康還沒回來,倒是來了一位客人。

李氏站在飛觴堂外頭,想要見見剛進門的侄媳婦兒,發現院門在大白天裡居然關著,有些奇怪,便讓婢女上前敲門。

門房前來應了門,見到是三房太太,也是少數可以容許在這座院子自由進出的邢家人,趕緊把她請進西廂房,那兒是目前用來當做接待客人的廳堂,然後找人進去跟大奶奶通報一聲。

「三太太稍坐片刻,大奶奶馬上就來。」婢女奉上茶水。

李氏頷了下首,端起茶碗,啜了口茶湯。

過了片刻,韻娘在麻姑的陪同之下,蓮步輕移來到西廂房,才踏進門檻,就讓李氏眼睛跟著發亮。

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女子,有誰見了不喜歡,難怪府裡會傳出一些很難聽的耳語,說什麼大房的兩個侄子為她茶不思飯不想,還跑到飛觴堂外探頭探腦,惹得妻妾醋勁大發,甚至還驚動了天天吃齋念佛的大嫂,讓他們夫妻聽了不

斷搖頭,也甚為憂心,就怕會出事。

接著又聽說其他幾房的侄子也同樣讚不絕口,更對蘇州女子的柔婉嬌媚,多了幾分嚮往,打算到蘇州物色幾個小妾回來,簡直太不像話了,李氏便趕緊過來瞧一瞧。果然是捧在手裡怕摔了,含在口中怕化了,姿色天然,華若桃李,真不知該替阜康那個孩子高興還是擔心才好。

「讓嬸母久等了。」韻娘盈盈見禮。

「都是一家人,就不必多禮……」李氏伸手扶她一下,待韻娘坐下,也跟著落坐。

「原本昨天就要來的,不過阜康說你太過勞累,身子有些不適,現在可好多了?」

韻娘怔了一下,還是順著對方的話回道:「呃……已經好多了,多謝嬸母關心,還勞您走這一趟,應該是韻娘過去請安才對。」

「你才剛從蘇州嫁到咱們徽州來,一路上顛簸,又是到個完全陌生的地方,初時總是不習慣,請安這種事不必急,慢慢來就好。」她和善地說。

見這位嬸母說話親切,又沒有長輩的架子,讓韻娘有些緊繃的心情也跟著放鬆了。「是,韻娘記住了。」

「呃……咱們邢家人口眾多,又很複雜,嫡出庶出加起來就有好幾房,侄媳婦又才剛嫁過來,就盡量待在飛舞堂,少到外頭走動,免得遇上威脅……」

李氏不好意思把話說得太白,可又怕對方聽不懂,急得是滿頭大汗。「總之一切小心。」

「……是,韻娘記住了。」小心什麼呢?她總覺得這位嬸母話中有話,是自己多心了嗎?還是真的覺得自己會有危險?怎麼可能呢?

李氏又看向她身邊的丫鬟。「你可要好生伺候大奶奶,別離開她半步。」

「奴婢知道。」這一點不用人家教,麻姑可是謹記在心。

「因為阜康經常要出遠門,你若想有個人聊天解悶,或有不懂之處,儘管來找嬸母,真的不要客氣。」李氏可是一眼就喜歡這位剛進門的侄媳婦,或者該稱呼一聲弟妹。

她和相公都相當同情阜康那個孩子,就只因為大人造下的罪孽,從小到大吃了不少苦頭,但憑藉他們之力,又解不開他心頭上的那道結,只能祈求老天爺垂憐,快點出現一個人解救他。

她含蓄地朝李氏笑了笑,感謝對方的好意。「多謝嬸母,韻娘此刻就有件事想要請教,又不知該不該問。」

李氏笑吟吟地問:「什麼事?」

「韻娘進門之後還未拜見公爹,相公說他不見任何人,這是為什麼呢?」她沒人可以問,或許能從這位長輩口中探聽出一些事。

「呃……嗯……」李氏神情馬上變了。「這個……」

見狀,韻娘深感疑惑。「有什麼不能說的嗎?」

「只不過……是為了一些陳年往事,讓父子倆心裡有疙瘩,你就不要介意。」看來侄子真的什麼該說的都沒說,這下讓李氏有些急了,就怕不小心說溜了嘴,會挨相公的罵。

「那我先回去了,咱們改天再聊。」

韻娘只好起身送客。

陳年往事?疙瘩?

到底父子之間出了什麼事,而且還嚴重到互不相見的地步?

看來這座高牆深宅裡頭,真的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。

接下來,四房太太和五房太太也各自帶著年輕媳婦前來,只要能夠討好韻娘,讓她在邢阜康面前說幾句好話,她們這一房就會受到重用,雖然心裡著實瞧不起那個孽種,但是形勢比人強,表面上也不得不奉承。

她一面應付兩位嬸母的噓寒問暖,一面感受到來自輩分上算是妯娌的敵意,心裡不禁納悶,自己何時得罪她們了?

就這樣,一整個下午,韻娘忙著應酬這些同住一個屋簷下的親戚,壓根兒沒時間多想她和邢阜康之間的問題,撐到戌時已是極限,便先睡下了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28 AM

第四章

子時都過了一半,邢阜康才返回府裡,幸好很快便查出偷走典當物的是當鋪裡的江朝奉,他在這行的資歷雖淺,又年輕,不過做事很認真,也不曾犯過錯,追問了半天,最後只坦承是受了五房老爺,也就是他的岳父威脅,因為江朝奉娶了對方的一名庶女為妻,不得不遵從岳父命令,打算把偷來的古董拿去抵債。

他知道五房這位叔父向來愛賭,更在外頭欠了一屁股債,只是沒想到竟然把主意動到典當物上,雖然沒有把江朝奉送官,但也只能將他辭退了,免得又再發生同樣的事,看來不想辦法處理也不行了。

負責看守的老吳應了門,迎接這座院子的主人回來。

這些在飛觴堂裡當差的奴僕,都是他另外找來,並不是由邢家僱用,也只忠於自己一個。在這座金玉其外、敗絮其中的邢家大院裡,這個院子是唯一能讓他稍稍喘息的空間,如今總算發揮作用,不過還是不夠,為了以防萬一,得把妻子安置在更安全的地方才行。

邢阜康舉步走向天井,金柱則提著燈籠,在前頭為主子引路。

「她應該睡了……」透過雕花格扇門,見正房一片漆黑,邢阜康便來到書房,心想距離天亮只剩下兩個時辰,很快就過了。

金柱點燃案上的燭火。「大當家不回房歇著嗎?」

「我今晚還是睡在這兒就好,去泡一壺茶過來。」他不想吵醒妻子,也害怕見到那張俏顏露出受傷的神色。

「是。」金柱在心中輕歎。

「大當家回來了。」麻姑不敢睡,一直等到現在。

邢阜康開口讓她進來。「今天大奶奶的心情可好多了?」

「是,跟昨天相比,確實是平靜了些,不過大奶奶一直在等大當家回來,今天就問了好幾次……」接著,麻姑便開始將白天發生的事,一五一十地稟報。

「除了三太太之外,就連四太太和五太太她們也都來了,奴婢都有守在大奶奶身邊,沒有離開半步。」

「你做得很好。」邢阜康想不到連四房和五房都這麼快就蠢蠢欲動,打算從韻娘身上下手,希望從中獲得好處。

能娶到韻娘是自己這輩子擁有過最美好的事物,他要盡一切努力來保護她,就算會遭到怨恨,只要她能平安無事就好。

麻姑很開心能得到大當家的誇獎。「奴婢很喜歡大奶奶,也很高興能伺候她,不過奴婢更想念別莊,那兒的人可單純多了。」

一點都不像住在這座大宅院裡的人,一個個好複雜、好難懂,而且都很壞,眼睛全都長在頭頂上,不只是當主子的,就連奴僕下人也一樣。

「我也這麼認為。」他心有慼慼焉地說。

對了!還有別莊……邢阜康這才想到可以把妻子送往位在歙縣呈坎村的別莊,那兒比在邢家大院安全多了,他怎麼沒有早點想到呢?

他臉上有了喜色。「麻姑,多虧你提醒我,真是幫了個大忙。」

「奴婢提醒大當家?」她一頭霧水。

「你下去休息吧。」邢阜康沒有多說。

待麻姑走後,他不禁想著該怎麼告訴妻子,要她搬到別莊住的決定。

直到天亮,金柱端了洗臉水進來伺候,邢阜康也在小睡片刻之後,恢復了些精神,終於踏出書房。

早上很冷,不過尚未下雪。

待邢阜康穿過天井,來到還貼著囍字的正房門口,不自覺深吸了口氣,這才推開雕花格扇門,正準備用早膳的韻娘趕緊起身迎接。

「……相公!」

他總算回來了!

韻娘有好多話想說,一時之間,卻又不知從何說起。

「還沒吃嗎?」邢阜康往桌旁一坐。「坐下來一起用吧。」

她連忙朝麻姑說:「再添一副碗筷。」

「是。」麻姑趕緊拿來。

待邢阜康面前擺上了碗筷,就挾了一顆用肉、蛋和楊梅汁製成的楊梅丸子到她碗中。

「多吃一點。」原本打算她要是吃不慣徽州菜,索性就從蘇州請個廚子回來,但既然決定把妻子送到別莊,那就先擱著。

「是,相公。」這是否代表他還關心自己,並不是完全不在乎?韻娘不禁又抱著期待思忖道。

用過膳,她想著終於可以和相公好好談一談了。

「我有話要跟你說。」邢阜康早一步開口。

韻娘心口一跳,惴惴啟唇。「相公請說。」

「明天一早,我要你搬到呈坎村的別莊住。」他口氣強硬地說。

她臉色倏地刷白,人也從椅上站了起來。

還以為可以承受比喝下那碗避子湯更大的打擊,想不到還有更殘酷、更令人難以忍受的。

「為、為什麼?」韻娘知曉該如何應付爹和大娘,與家中的嫡兄、嫡姐周旋,但是面對眼前這個男人,她的相公,卻是束手無策。

邢阜康下顎一緊。「只要照我的話做就好。」

「我……做錯了什麼?」韻娘顫聲問。

他強迫自己不要露出任何感情,臉部肌肉因此顯得不自然,但在旁人看來卻更為冰冷。

「沒有,你沒有做錯任何事。」

「那麼又是為什麼……」她真的不懂。

這個男人總是在上一刻表現出溫柔之後,在下一刻卻傷透了她的心,韻娘簡直欲哭無淚,他就這麼不想見到自己?非要她走不可嗎?

「以後你就知道了。」邢阜康咬著牙說。

他不可能瞞得了一輩子,她早晚都會知道邢家的「秘密」,到時說不定會慶幸不必與自己住在同一個屋簷下,更不必同床共枕。

韻娘卻誤解了這句話的意思。

莫非這座院子的女主人要換人來當,所以得先把她這個正室打發到別處?那麼是不是等這個「以後」到來,就會休了她?

她緩緩地坐回椅子上,臉上只剩下蒼白二字。

一個對自己無心的男入,就算用再多淚水,也無法從對方身上得到半分憐惜,更何況韻娘也不打算哀求他別趕自己走。

「我會先派人過去通知,讓別莊的人整理出一間廂房,好讓你住下,所有的吃穿用度,都會跟這兒一樣。」他幾乎不敢看她,平板地把話說完。

「麻姑,幫大奶奶收拾收拾,不要遺漏東西了。」

麻姑看看大奶奶,又看看大當家,卻什麼話也不能說。

「是,大當家。」她真的是搞不懂,為什麼不把話說清楚,還是自己太笨,才會不明白呢?

就這樣,韻娘呆坐在這間貼滿囍字的新房裡,如今看來更是諷刺,成親才不過第五天,就成了棄婦。

這個晚上,她都沒有合眼。

饒是平時再聰慧,此刻的韻娘卻完全沒了主意,總覺得像是走在五里霧中,分不清東南西北,她猜不透相公的心,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,更不知該做什麼來挽回這段婚姻。

誰來告訴她該怎麼辦?

到了天亮,馬車已經在南邊的角門等待了。

邢阜康仔細叮囑負責這趟路的護院、車伕,雖然呈坎村同樣位在徽州黟縣,不算太遠,可還是不希望途中發生任何意外。

待韻娘被麻姑攙了出來,還是希冀他能收回成命。

他只對麻姑說:「好好照顧大奶奶。」

「是。」麻姑將主子扶上馬車。

韻娘心頭一片空蕩蕩,幾乎徹底死心了,不再巴望他會開口讓自己留下來,必須接受相公真的不要她的事實。

當車輪開始轉動,也漸漸駛遠,邢阜康這才容許自己流露出深沉而痛苦的目光,送她離開邢家大院。

金柱則在一旁用袖口抹著淚水,這是替大當家流的,主子難過,他們這些身邊伺候的人,又怎麼開心得起來。

馬車通過環秀橋,走進這座依山傍水,融合自然山水為一體的呈坎村,夜已經深了,自然看不見兩側民宅縱橫相接、排列有序、青牆黛瓦、高低錯落,宛如畫中的美景。

當馬車停在邢家別莊外頭,兩名婦人提著燈籠,早已恭候在門口,待韻娘被麻姑攙扶下來,連忙上前招呼。

「大奶奶一路辛苦了。」

「大奶奶肯定累壞了,快進廂房歇著……」

韻娘可以聽到她們在跟自己說話,卻沒有力氣回答,腦子不停嗡嗡作響,而且又困又冷,身上的大襖根本擋不了寒氣入侵,加上心情悲苦,整個人快虛脫了,僅憑最後一絲意志力,走完一段路,接著似乎又上了樓,最後倒在柔軟的床上,一下子便陷入黑甜鄉。

「……麻姑,你今晚就守在大奶奶身邊,以防半夜醒來,大奶奶肚子餓了,得有個人在身邊伺候。」葉大娘壓低聲量叮嚀。

「放心、放心,包在我身上。」麻姑跟別莊裡的每個人都很熟稔,可以毫無顧忌地說話。

「我會寸步不離地守在大奶奶身邊的。」

葉大娘又小聲地要外頭的幾個女眷幫忙搬運衣箱,還有一些日常用品,就算聲音再大,也吵不醒已經昏睡到不省人事的韻娘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她開始作夢……

她在夢中露出微笑,因為見到許久不曾入夢的哥哥了。

「妹妹!」哥哥朝她伸出手。

韻娘馬上伸手握住,發現自己的手也變小。「哥哥!」

「哥哥雖是庶子,只要努力讀書,將來考取功名,絕對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,讓爹引以為榮,大娘也不會再瞧不起咱們兄妹。」小小年紀的哥哥充滿信心,發下豪語。

她用力點頭。「我相信哥哥一定辦得到。」

「將來還要幫妹妹挑個好夫婿,肯一輩子待你好的,雜說庶女只有當妾的命,哥哥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。」

可是哥哥死了,已經沒有將來可言……

再也沒有人會保護她不受欺負……

睡夢中的韻娘不禁流下眼淚,逸出嚶嚶的啜泣聲。

「大奶奶怎麼了?」坐在几旁打盹的麻姑馬上驚醒。

韻娘沒有醒來,還緊緊抓著哥哥的手。

「哥哥不要走……」

「堅強一點!就算再痛苦難過,也不能被擊垮了……」

她哭著醒來,哥哥的鼓勵還言猶在耳。

「大奶奶哭了?是不是哪兒不舒服?」麻姑有些手足無措,想著要不要請大夫。

「我……只是作了個夢……」她摸到面頰上的濕意,才知道自己哭了,真是沒用,居然讓哥哥擔心了。

聞言,麻姑鬆了口氣。「原來是作夢。」

「這裡……就是別莊嗎?!」待韻娘看清廂房內陳設,自然不及飛觴堂的正房來得貴重奢華,也小了些,不過該有的傢俱都有,而且一塵不染,以她現在的處境來說,已經很滿足了。

「我連怎麼到這兒來的,都不記得了……」

麻姑攙起主子,先解決了生理需求。「那是因為大奶奶累壞了,一整個晚上,連翻身都不曾有過。」

「什麼時辰了?」韻娘瞥向花格窗,外頭依稀透著亮光,應該不早了。

「已經是辰時了。」見主子臉色真的不太好,好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花,隨時都會凋謝似的,麻姑二話不說,又把她扶回床前。「大奶奶要是還覺得累,就再多躺一會兒,等養足精神再說。」

韻娘很想硬撐,說她沒事,可是手腳偏偏使不上力,必須靠人攙扶行走,想到要是病倒了,可是會給人添麻煩的。

「那我就再躺一會兒好了。」

「大奶奶愛躺多久就躺多久,沒人會說話的。」麻姑保證。

她被這句不加修飾的話給逗笑了。「幸好有你在我身邊。」就算被打發到這座別莊,身邊還能有一個熟面孔,心情也能很快安定下來。

麻姑豪氣地說:「奴婢會一直陪著大奶奶,有事就儘管吩咐。」

「好。」韻娘又閉上眼皮。

見主子一下子就睡著了,身子真的很虛弱,麻姑皺著眉頭,轉身步出廂房,下了樓,在天井遇上葉大娘。

葉大娘抬頭看了二樓一眼。「大奶奶醒了?」

「剛醒,不過又睡了,似乎很累。」她說。

「就算要睡,也得先吃點東西,我已經讓廚娘做了一品鍋,裡頭的豬肉、鵪鶉蛋,對身子虛弱的人具有滋補作用,這可是大當家特別吩咐,要咱們想辦法把大奶奶喂得白白胖胖的……」葉大娘笑著說。

「快去盛一碗送上去。」

「我這就去。」麻姑這才笑了。

於是,她特地找來一隻大碗,裝了滿滿五花肉、鵪鶉蛋、干角豆、香菇、豆腐角、小油菜等等配料,送到二樓廂房。

原本已經睡著的韻娘,也不禁被食物的香氣喚醒,感到有些飢腸轆轆。

「這是什麼?」堆得像座小山似的,都是給她的嗎?

麻姑先將她扶坐起來。「這是咱們徽州菜中最有名的「一品鍋」,意思就是為官一品接一品,日子一天比一天好。」

「這道菜的寓意真好。」她也能奢望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嗎?難道真的就這麼被擊垮了?哥哥若尚未投胎轉世,要是地下有知,一定會更放心不下。

這麼想著,韻娘便執起白瓷湯勺,一口一口的吹涼,然後就往嘴裡塞,說什麼都要把它們吞下去。

「大奶奶吃慢些!」麻姑兩手捧著那隻大碗,還以為得花上一些工夫才有辦法勸主子吃下東西,這會兒卻擔心她會噎著。

韻娘搖頭,要她別擔心,然後繼續奮鬥。

就算真被相公休離,她也不要像個棄婦似的,哭哭啼啼的被掃地出門,一定要抬頭挺胸地離開。

她絕不能這麼被打倒了!

於是,韻娘為了盡快恢復體力、養足精神,連著幾天下來,都是吃吃睡睡,什麼都不去想。

見她吃得下也睡得著,葉大娘她們也就安心多了,又按照大當家的囑咐,在村子裡找到同樣是從蘇州嫁過來的媳婦兒,做了幾樣道地家常的蘇州菜,讓韻娘解解饞,只要心情一好,相信身子自然就會跟著好。

能夠吃到家鄉菜,韻娘氣色果然一天比一天紅潤起來。

這天早上,別莊外頭停了輛馬車。

邢阜康一面穿過天井,一面問葉大娘。「她好嗎?」

「氣色比剛到這兒時好多了,大奶奶看來柔柔弱弱的,不過個性堅強,沒有那麼容易倒下。」她笑著說。

他臉上多了一抹釋然。「我知道。」

「大當家就快點上去看看她。」葉大娘迭聲催道。

於是,邢阜康上了樓,來到二樓的廂房門外,有些怯步。

「大當……」麻姑正好出來。

邢阜康比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
「大奶奶正在午寐,還要好一會兒才會醒……」麻姑壓低嗓音回道,不忘示意邢阜康進去。「要不要奴婢叫醒她?」

他搖了搖頭,心想這樣正好,於是走進廂房,來到床前,見妻子睡得很沈,眉心舒緩,唇色也多了紅艷,真想將自己的嘴巴覆上去,再品嚐一次,但也明白光只有吻是不夠的,還想再狠狠地抱她一回,可總不能又讓韻娘喝下避子湯,那種湯藥到底傷身,不能多喝的。

最後邢阜康只得把伸到一半的手又縮回去,用目光癡癡地凝望,告訴自己,即便夫妻分隔兩地,只要她沒事,其餘的都可以忍受。

又待了好一會兒,他才下樓。

等在樓下的葉大娘問他跟大奶奶談過了沒,他只是回了一句沒有,不禁再次規勸說:「你們都已經是夫妻了,有什麼「秘密」不能說的,相信大奶奶一定不會有半分嫌棄,大當家也別什麼事都憋在心裡,這樣會憋出病來的,早說晚說,總有一種解決的辦法的。」

「我這一趟要去湖北和湖南,可能會待上一、兩個月才會回徽州,大奶奶就交給你們了。」他直接跳過對方的問題。

葉大娘跟著他往外走。「大當家現在還是新婚,先不要急著出門,自己的身子也要顧好,不要太累……」

至於邢阜康是如何回答,因為人走遠了,已經聽不見。

他前腳剛走沒多久,原本在午寐的韻娘突然驚醒,翻身坐起,見屋內沒有旁人,以為是在作夢。

麻姑端著茶水進來。「大奶奶醒了。」

「我剛剛好像聽到相公的聲音,不過八成是聽錯了……」那個男人若真的來了,也是送休書來給她吧。

「大當家確實來過,剛走沒多久。」麻姑證實地說。

韻娘有些詫異。「相公來過?為何不叫醒我呢?」

「大當家不讓奴婢這麼做,只是站在床前看著大奶奶,又問了這幾天吃得多不多、睡得好不好……」她用力地說。「大當家真的很關心大奶奶。」

「他關心我?既然關心,為何又要把我送到別莊?」韻娘就是不懂那個男人,而那個男人也不肯讓她有機會瞭解,更別說一起找出夫妻之間相處的方式,這才是最讓自己苦惱的地方。

麻姑有些辭窮。「大當家這麼做想必有他的道理在。」

「你自然替他說話了。」

她連忙表示忠誠。「奴婢也同樣站在大奶奶這一邊。」

「相公還說了什麼?」韻娘又問。

「大當家說這趟出門,約莫要一、兩個月才會回來,要咱們好生伺候大奶奶。」麻姑將大襖披在她身上。

韻娘攢起兩條秀麗的眉心。「到時都過年了,他能趕得回來嗎?」只要他還是自己的丈夫,就算只是一起吃頓飯,說幾句話,甚至能看到人也好。

被逼著喝下避子湯,還被送到別莊住,韻娘心中不是沒有怨怒,但她並。個想放棄這段婚姻,不過問題是該從何著手呢?

是誰在唱曲兒?

過了兩天,韻娘正在翻看著之前所繪的繡花圖樣,斷斷續續地聽著蒼老的婦人唱著傷感的民謠,飽含在其中的難捨和愛戀,令人不禁聞之鼻酸。

「……四送郎,送到房門邊,左手摸門閂,右手按門閂,不曉得門閂往哪邊;五送郎,送到樓梯頭,左手搭欄杆,眼淚往下流,右手提起羅裙揩眼淚,放下羅裙透地拖……」

她凝聽了片刻,出於好奇心,便拉開花格窗,冷風一下子灌了進來,不禁縮了縮脖子,就見外頭是天井,再往下一看,東廂房門口坐了名頭髮銀白的老婦,歌謠就是出自她口中。

「……九送郎,送到燈籠店,別做燈籠千個眼,要學蠟燭一條心;十送郎,送到渡船頭……船家啊!今天撐俺家郎哥去,何時撐俺家郎哥回……」

韻娘聽著她把難分難捨的心情都唱出來,就算不是完全瞭解曲子中那份傷懷和依戀的人,一顆心也會跟著揪緊。

「一送郎,送到枕頭邊……二送郎,送到床頭前……」老婦唱完一遍,又從頭開始唱著曲兒。

就在這時,麻姑正好送茶水點心進來,馬上嚷嚷。「大奶奶怎麼開窗了?今天外頭可是很冷,千萬別著涼。」

。她指著下頭的老婦。「那是誰?在唱什麼?」

麻姑探頭一看。「大當家都叫她嬸婆,所以咱們也都跟著叫,這首曲兒叫做〈十送郎〉,是徽州的民謠。」

「嬸婆?」那麼是邢家的長輩了。

「聽說這位嬸婆不到三十,出外做生意的丈夫就死了,守了一輩子的寡,把兒子養大,給他娶了媳婦,還生了孫子,想不到最後卻嫌她老了,便搬到外地去住,也不知去向,把她一個人丟在老家,都不管她的死活,而邢家其他的族人,同樣當做沒看到,誰也不想多事,攬下這個大麻煩……」麻姑憤慨地說。「大當家知道之後,就把她接來別莊奉養。」

韻娘微愕地問:「是相公主動把她接來的?!」

「是啊,大奶奶也想不到對不對?」她可以明白主子驚訝的反應。

「而且不光只有嬸婆,住在對面西廂房,還有大當家一位族妹,叫做秋娘,去年從事木材生意的相公也在外地出了意外,不到二十就守寡了,又沒有孩子,婆家竟說她剋夫,趕她出去,幸好有大當家出面,否則真的只有死路一條。」

「有這種事……」她不禁聽呆了。

想到相公自願照顧守寡的邢家女眷,不求回報,此舉真是難能可貴,連韻娘都不禁為他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,可是這個男人卻唯獨對自己殘忍,狠心不讓她生下

孩子,甚至將自己送走,委實令人百思不解。

「那麼住在這座別莊裡的都是女人?」韻娘又問。

麻姑比了下前頭。「倒座房那兒住了個門房,以及兩個僕役,除了看門,就是幹些粗活,沒事的話,是不會到內院來的,而葉大娘、周大娘以及蔚娘他們一家人,則是住在後罩房。」

「……六送郎,送到廳堂上,左手幫哥哥撐雨傘,右手幫哥哥拔門閂……」樓下的嬸婆還在唱著曲兒,得知她的遭遇,再想想自己的處境,讓韻娘的鼻頭也不禁跟著酸了。

不能哭!有什麼好哭的?

哭了就代表被擊垮,她還不想認輸,依舊抱持著希望,就算最後真被相公休離,在那之前,也要找出一條活路來。

接著,麻姑伸手把窗關上,好隔絕寒風,再將主子扶到几旁。

「大奶奶先喝口熱茶,再吃塊苞蘆髁,這可是葉大娘的拿手點心,才剛做好,就叫奴婢送進來,大奶奶若睡醒了,先墊一墊肚子。」

「代我謝謝她。」雖然還沒見到對方,但常聽麻姑提起。

「是。」麻姑回道。

韻娘小口小口吃著兩面烙成金黃色,外表焦脆,有著玉米香的圓餅,感受到關心和善意,若不振作起來,從此一蹶不振,連自己都要瞧不起了。

又過了一天……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29 AM

第五章

晌午左右,韻娘找出帶來的繡架,今天精神不錯,想要繡些東西,不想再無所事事下去,人也會變得懶散,不巧又聽到外頭有人在唱著曲兒,不過這次卻是個年輕女人的嗓音。

「徽州徽州好徽州,做個女人空房守,舉頭望月憐星斗,夜思夫君淚沾袖……徽州徽州好徽州,做個女人空房守……」

她想要下樓去看看,又擔心會著涼,正巧看到衣架上披了一件對襟大袖,長及膝部,上頭還繡有五彩夾金線花紋的披風,並不是娘家帶來的,之前也都沒見過,考慮一下,還是穿上了。

待她踏出廂房,步下樓梯,最後來到天井,望著門扉緊閉的西廂房,可以清楚聽見抽泣聲。

韻娘原本想要上前關心,但又怕對方嫌她多管閒事,再者又能說些什麼呢?節哀順變這種話,也只是好聽罷了,安慰不了人的。

「大奶奶怎麼一個人站在外頭呢?麻姑上哪兒去了?」從廚房出來的葉大娘看見她,不禁低呼,趕緊走了過來,想問問是不是需要什麼。

「你是……葉大娘?」她看著面前笑容敦厚,穿著棉襖布裙的婦人。

葉大娘福了個身。「是,大奶奶看來精神多了。」

「多虧了大家。」韻娘感激地說。

「大奶奶這話就見外了,這是咱們應該做的……」葉大娘旋即介紹走在她身後的中年婦人。「這位是周大娘,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咱們說,不要客氣。」

周大娘約莫四十出頭,有著靦覜笑容。「大奶奶。」

「嗯。」她朝對方笑了笑。

「就快下雪了,大奶奶還是快回屋裡去。」葉大娘看了看天色說。

韻娘又睇向西廂房。「她在唱什麼?」

「這首曲子叫做〈前世不修〉,是咱們徽州的民謠,嫁給徽州商人的女人都很可憐,與丈夫聚少離多,多少花容月貌在相思中燈枯油竭,青絲變成了白頭……」葉大娘歎道。「最後等到的卻是丈夫的死訊。」

「她沒事吧?」韻娘聽對方哭得傷心,不禁這麼問。

大當家把秋娘接來住之後,一直都是悶悶不樂的,吃得又少,只會把自己關在房裡,很少出來走動,怎麼勸也沒用。」葉大娘靈機一動。

「大奶奶和她年紀相仿,說不定談得來,有了說話的對象,心情應該會好些。」

周大娘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。「我去問問她要不要見大奶奶。」說著,便馬上朝西廂房走去。

就在等待的空檔,葉大娘不禁感慨地說……「我也一樣是個寡婦,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,可是日子再難熬,還是得撐下去。」

「葉大娘的相公也已經不在了嗎?」韻娘倒是沒想到除了自己,住在這座別莊的都是寡婦。

葉大娘點了點頭。「不只有我而已,還有周大娘,甚至連這兒負責伙食的廚娘也一樣,我家那口子算是邢家的老夥計,在當鋪裡當了一輩子的票台,大當家感念他的忠心,在他走了之後,就問我願不願意搬到別莊,替他照顧嬸婆,反正我也只有一個女兒,早就嫁人,便答應了。而周大娘的相公則是司理,就是當鋪裡的頂頭大夥計,干了十年,也算是資深,只不過是跌倒撞到頭,誰知就這麼走了,只能說這都是命……」

說著,她看向廚房的方向。「而桂姐的丈夫生前是在當鋪裡當伙頭,去世之後,便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搬進別莊擔任廚娘的工作,又能把孩子帶在身邊照料,可以說一舉兩得,是大當家給了大家一個棲身之所,才能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地過日子,身邊還有人互相照應。」

「相公真是做了一樁好事。」韻娘再次驚訝了,天底下有幾個當老闆的,會照顧過世夥計的家眷,就算是做了,也會被人笑傻。

葉大娘還是想替邢阜康多說幾句好話。「其實這座別莊可是大當家省吃儉用攢下錢買的,沒用到邢家一文錢,雖然有點老舊,但是稍稍整理之後,還是能夠遮風避雨,住得也很舒適。他自己不住,卻用來安置別人,真的不只心地好,還很慷慨大方。」

聽了這席話,她心中也更迷惑了,像相公這樣的好人,實在不像會遺棄糟糠妻,難道是有什麼苦衷?就算真的有,也可以說出來,夫妻倆一起面對。

待周大娘從西廂房出來,朝兩人搖頭。「她說誰也不見。」

「那就算了。」葉大娘也沒轍,於是又催韻娘上樓。

到了當天半夜--

熟睡中的韻娘被一聲女人的尖叫給驚醒,連忙披衣下床,拉開花格窗,往樓下看去,就見西廂房已經點燃了燭火,還有人影在屋裡晃動,心頭不禁打了個突,趕緊下樓去。

待韻娘穿過天井,來到西廂房外頭,便往屋裡看去,還可以瞧見橫樑上垂著一條輕輕晃動的繩子。

「……咳咳……為什麼要救我?就讓我死了吧!」秋娘披著一頭散發,因為不肯好好進食,臉頰瘦到凹陷,顯得眼睛更大、下巴過尖,看來有些嚇人,此刻就像個三歲孩童,賴在地上哭鬧不休。

周大娘頻頻安慰。「別說傻話!」

「我去拿藥來!」葉大娘檢視她脖子上的勒痕,就往外走,見到站在房門外的韻娘,正要開口,被她用手勢制止。

廂房內的秋娘掩面痛哭。「我不想活了!」

「不要這麼說……」周大娘將人從地上扶起。

秋娘還是抽抽噎噎地哭著。「我真的活不下去了……相公為何丟下我一個人走了?為何我是當寡婦的命?」

一直站在外頭的韻娘板起俏顏,直接走進屋內,來到秋娘面前,抬起右手,一個巴掌就揮了過去。

只聽到「啪!」的一聲,挨打的秋娘,以及周大娘都傻了。

「你就這麼想死?難不成以為可以得到一塊貞節牌坊?還是希望被人誇說是貞節烈婦?」韻娘嗓音軟膩,但又有著十足的魄力。

「死都死了,就算被人誇讚也聽不到,有什麼用?那些虛名真的比性命重要嗎?」

她被罵得一愣一愣的。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
「若她真的想殉節,周大娘就別再攔著,讓她追隨死去的相公,也算是成全她的心願。」韻娘冷冷地說。

「嗚嗚……」秋娘蒙著臉哭了。

這時,發現主子不在床上的麻姑匆匆跑了進來,見到以為不見的人,總算如釋重負。「大奶奶,原來你在這兒。」

韻娘依然瞪著秋娘。「到底為什麼不想活了?」

「我……只是想到得守一輩子的寡,就……就不知日子該怎麼過下去……」打從成親之後,夫妻倆前前後後相處不到兩個月,感情原本就淡薄,結果相公就這麼死了,卻得為他一生守寡,秋娘就覺得自己的命好苦。

「要真的不想守寡,那就改嫁吧。」見秋娘還年輕,又那麼心不甘情不願,守寡又有何意義?還不如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。「既然婆家和娘家都不管了,還有誰攔得住你?」

周大娘沒想到她會這麼說。「大奶奶,說太好……」向來都是勸女人要從一而終,可沒勸人改嫁的。

「你說的倒簡單!」秋娘腦羞成怒,也把對死去相公的憤懣全都發洩在韻娘身上。「寡婦再嫁,馬上就會被人冠上不知羞恥、不守婦道的大帽子,你根本就不瞭解我的痛苦……」

聞言,韻娘真覺得這個女人莫名其妙,不想守寡也是她,要她改嫁,又反過來怪自己,好像都是別人的錯。

她果然不該多管閒事,還是去睡個回籠覺,心裡才這麼想,又因為秋娘接下來的話,打消了念頭。

「別以為自己嫁了個好丈夫,就有資格說我了,我這位族兄沒告訴你,他是什麼出身嗎?」秋娘嫉妒眼前這個有著美貌,又有相公憐惜的女人,自己卻什麼也沒有,不禁口不擇言。

正好拿藥回來的葉大娘聽見,顧不得她是邢阜康的族妹,開口喝斥。「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?枉費大當家把你當做親妹妹一樣看待……」真不該幫這種不懂得知恩圖報的女人。

韻娘沉下俏顏。「相公的出身有什麼不對?難道他不是邢家的子孫,不是公爹和婆母的親生骨肉?」這是她唯一想到的。

「大奶奶別聽她胡說……」葉大娘想要阻止。

她語氣堅決。「我要聽她說!」

「我這個族兄是個不該出生的「孽種」……」這可是整個家族的人都曉得,卻不能讓外人知道的「秘密」。

又聽到「啪!」的一聲,韻娘再度賞了她一記耳光。

「把那兩個字收回去!」這麼禁忌又難聽的字眼,豈能隨口說說,而且還是侮辱自己的相公,就算他們婚姻出了問題,也不能容許有人口出惡言。

秋娘捂著剌痛的面頰,覺得每個人都欺負她。「不信你可以問她們!」

見葉大娘和周大娘都在逃避自己的目光,韻娘不禁起疑,但就算問了也沒用,一樣不會告訴她的。

「奴婢送大奶奶回房。」麻姑想拉著主子離開。

韻娘不肯走,直瞪著秋娘,故意激她。「難道你不敢說?」

「有什麼不敢說的!我這個族兄可是翁媳亂倫……」才說到一半,秋娘的嘴巴已經被人搗住。

「住口!」葉大娘高聲斥道。

周大娘捂嘴的動作還是晚了一步。

「翁媳……亂倫?意思是相公的生身父親不是公爹,而是……」韻娘腦袋有一剎那的空白,那可是難以見容於世的禁忌,敗德又齷齪的勾當,所生下來的孩子,一輩子都擺脫不掉「孽種」這個惡名。

「呵呵……」秋娘扯開周大娘搗在嘴巴上的手,像哭又像是在笑。

「就算現在知道也已經晚了,你已經嫁進邢家,只能認命……自己的相公有那種骯髒又醜陋的出身,是不是跟我一樣不想活了?」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跟她相同悲慘,才有個伴。

「快帶大奶奶回房!」葉大娘對麻姑喝道。

麻姑拉著主子就出去。

這回韻娘沒有異議,任由麻姑帶回到位在二樓的廂房,坐在床緣,一臉怔然,還沒完全回神。

「大奶奶沒事吧?」麻姑只怕她會氣大當家隱瞞這麼天大的事。

韻娘很慢很慢地將目光焦距調到麻姑臉上,然後聽到自己開口說話。「不要騙我,跟我說真話!」

「……是真的。」麻姑只好招了。

她微啟朱唇,卻不知該說什麼,腦子比方才更紊亂了。

「大當家不是故意不說,而是……難以啟齒。」換作任何人都是一樣。

「你們全都知道,就瞞著我?」韻娘無法諒解唯獨自己被蒙在鼓裡。

麻姑低著頭。「大當家就是擔心大奶奶知道這個秘密之後,無法忍受懷了他的孩子,才會命奴婢煎了那碗害人的湯藥,更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跟他一樣受盡羞辱,被人看不起……」

這就是要她喝下避子湯的原因?

為何不早說呢?

這種事早該在上門提親時,就該明白告知不是嗎?

可若在成親之前便知道,她會答應這門親事嗎?韻娘不禁捫心自問,當時大娘堅持要把她許給蕭寅成,最後不是逃就是死,只怕也不得不同意嫁進邢家,但在心境上肯定完全不同,不再是抱持感激的心情,而是迫於無奈之下,不得不嫁,這麼說來,似乎還得感謝相公沒有事先告知。

但韻娘還是希望他能夠在兩人成親之後,親口告訴她,而不是從別人口中得知,有種被人蒙騙的感覺,一時之間也厘不清自己的心情,究竟該不該怨他刻意隱瞞,更無法消化這麼驚人的秘密,想到頭都鼓脹起來。

「大當家也知道這個秘密是瞞不了一輩子的,到時大奶奶說不定無法忍受跟他同住一個屋簷下,甚至同房,才會……把大奶奶送到別莊來住……」這些話麻姑老早就想講了。

韻娘覺得腦袋快炸了。

那個男人真是太自以為是了,連問都不問一聲,就替她做了這些決定,就認定自己一定會順從嗎?

「即便如此,大當家還是處處為大奶奶打點,像是每兩三天就吃一次的蘇州菜,就是他讓葉大娘請村子裡的一位蘇州媳婦兒特地來別莊裡煮的,無非是擔心大奶奶吃不慣徽州菜,會失了胃口……」麻姑一股腦地說道。

「還命人做了好幾件披風給大奶奶,就是擔心原有的衣物不夠保暖……大當家對大奶奶真的用心良苦,大奶奶一定要相信。」

這下她真的氣到想要大叫。

那個男人為她安排一切生活起居,好過得安穩舒服,卻不讓自己知道,韻娘真正想要的卻不是這些。

「我要睡一會兒……」她揉著太陽穴喃道。

麻姑幫她蓋上被子,見韻娘閉緊眼皮,也不知還能為大當家說些什麼好話,只好退出廂房。

韻娘再度醒來,已經是巳時了。

她沒有起身,只是望著帳頂,想到圍繞在相公身上的秘密,終於揭開一角,得以窺見藏匿在其中的黑暗面。

不堪、醜陋、骯髒……光是這幾個字眼,就比烙在身上的印記還要來得嚴重,那是融在骨血中,永遠洗刷不掉的。

也就難怪嫁進門那一天,前來鬧洞房的邢家親友的態度會如此詭異,既不尊重,又語帶輕蔑,根本不把他當做一家人,韻娘實在無法想像邢阜康是在這種充滿敵意的環境之下長大成人,又受過何種羞辱和譏諷,讓他連孩子都不敢要了。

相公不是不想要,而是不能要。

可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,有資格知道一切,不該一個字都不說,然後私自做好各種安排,根本沒有顧慮她的感受。

想到這兒,韻娘不禁用力槌了下床榻,坐起身來,要是那個男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,她鐵定也會狠狠賞他一記耳光。

韻娘愈想愈是生氣,索性掀被下床,感受到空氣中的寒沁,很快穿上大襖和百福裙,然後坐在鏡奩前梳頭。

「……一送郎,送到枕頭邊……二送郎,送到床頭前……四送郎、送到房門邊,左手摸門閂,右手按門閂,不曉得門閂往哪邊……五送郎,送到樓梯頭,左手搭欄杆,眼淚往下流……」

樓下又傳來嬸婆的〈十送郎〉,不只是唱得肝腸寸斷,連聽的人也不禁淚眼汪汪了。「船家啊!今天撐俺家郎哥去,何時撐俺家郎哥回……」

她穿上披風,下了樓,才發現外頭飄起雪來了。

「嬸婆!」韻娘走向坐在東廂房門口石階上,穿著紺青色襖裙,頭上戴著遮眉勒,滿臉皺紋,看來很老很老的婦人身邊。

「下雪了,快進屋裡去。」

嬸婆聽見有人說話,偏頭看著她,然後咧嘴笑開了,可以看到兩排牙齒幾乎掉了一半。「媳婦兒,你來帶我回家是不是?」

「我叫韻娘,不是嬸婆的媳婦兒。」她試著解釋。

「媳婦兒,咱們回家吧!」嬸婆笑彎了眼。

看來真是年紀大了,連自己媳婦兒的長相都忘了。「我真的不是。」

她拉著韻娘的手。「我一直在等你來接我回家,好一家團圓。」

這句話讓韻娘喉頭一窒,不忍心毀了她的期待和希望。「嬸婆……」

「你叫錯了,應該叫娘才對。」嬸婆笑嘻嘻地糾正。

韻娘歎了口氣,只好先順著她的意思。「是,娘。」

「咱們回家去吧!」她說。

「娘,這兒就是咱們的家了。」韻娘把她從地上牽起來,想到麻姑說嬸婆的兒子媳婦都不要她了,除了待在這兒,應該也沒有人願意收留才對。

「咱們以後就住在這兒好不好?」

「以後都要住在這兒嗎?」嬸婆看了看四周,神情有些不安。「好是好,不過阿旺呢?他知不知道咱們在這兒?」

她心想「阿旺」應該就是嬸婆那個不孝的兒子。「他當然知道,等他從外地做生意回來,就會來看娘了。」

聞言,嬸婆安心地直點著頭。「那就好、那就好。」

「外頭冷,咱們到屋裡去。」她扶著嬸婆回到東廂房。

嬸婆緊緊地拉著韻娘。「媳婦兒,你可不要再丟下我了。」

「再也不會了。」韻娘安撫地說。

「好、好。」嬸婆頓時笑得老眼都瞇了。

周大娘這時端著一盤鹹蒸糕,來到廂房門口,見到屋裡的畫面,有些驚奇,因為嬸婆很少跟誰特別親近,就算是她和葉大娘,也不太理睬。

「這是嬸婆最愛吃的點心,剛蒸好,要趁熱吃。」

嬸婆趕緊拉著韻娘坐下。「媳婦兒,她的鹹蒸糕做得好,不輸我自己蒸的。」

「媳婦兒?」周大娘滿臉疑惑。

韻娘只好小聲解釋。「嬸婆把我誤認為是她的媳婦兒了。」

「媳婦兒,你也來吃吃看。」嬸婆把筷子塞進她手中。

「是。」韻娘只好挾一小塊來吃。「真好吃。」

嬸婆也拿起筷子,挾了一口,用剩餘的幾顆牙,慢慢地咀嚼。

「阿旺小時候最愛吃這個,不管我蒸多少,都不夠他吃……不過現在老了,這兩隻手都不中用了,再也沒辦法做給阿旺吃……」

「是誰說的?下回娘要是想自己做,就讓周大娘在旁邊幫你。」她希望讓嬸婆對未來還存著期待,人一旦有了希望,就會想要活下去。「等阿旺回來,要是吃到娘親手做的,一定會很開心。」

「你說得對。」嬸婆笑咪咪地回道。

待她們吃過了鹹蒸糕,嬸婆坐在椅上就打起盹來。

周大娘把她扶到床上躺下,蓋好被子,這才和韻娘一起出去。

「嬸婆每次見到大當家,都會把他當做死去多年的相公,拉著他的手說阿旺開始學走路了,要不然就是說阿旺已經會叫娘了,大當家就只是陪在身邊,靜靜地聽著,他比邢家其他人好太多了。」

說到這兒,她有些惶恐不安地望著韻娘。「若是連大奶奶也瞧不起他的話,大當家真的就太可憐了。」

韻娘愣了愣。

她會瞧不起相公嗎?

若是打一開始就知道相公是那種不見容於世的出身,或許會心懷芥蒂,無法很快敞開心扉接納他,夫妻之間,恐怕會出現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,必須經過更長時間的相處,才能慢慢地瞭解彼此。

但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之下,嫁進了邢家,也接觸到邢阜康這個男人,當他逼自己喝下那碗避子湯,心中不是不怨,接著又被相公打發到別莊,以為是不要她了,但她同時也在這個地方知道更多相公私底下的面貌。

像相公這樣善良又無私的大好人,可比那些有著好出身的名門顯貴,更加值得讚賞和尊敬,甚至為他心動……

心動?是啊,她怎會不心動呢?原本只是抱著感激的心態,嫁給他為妻的,但是如今韻娘得知這個男人的苦衷,還有所做的善行,以及那份處處為她打點的溫柔體貼,又怎會不喜歡,更別說有一絲瞧不起了。

能夠喜歡上自己的相公,是何等幸運,有人當了一輩子夫妻,未必就能產生男之情。

周大娘不知何時走開,只留下韻娘一個人站在簷廊下,看著不斷從天上飄下的白色雪花,想著等相公下回再來別莊,一定要跟他把話說清楚講明白,她不在意他的出身,也不在意別人的眼光,可以讓自己留在他身邊嗎?

她想與相公做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。

翌日,外頭的雪愈來愈大了。

「……咱們不能來這兒,會被娘罵的……」

「可是我想看看大奶奶生什麼模樣……」

在廂房內刺繡的韻娘,聽到門外傳來孩童的說話聲,便起身走到門口,拉開門扉,可把外頭的兩個孩子嚇了一跳。

「啊!」約莫六歲,梳著丫髻的小丫頭有些緊張地看著她,擔心挨罵。

約莫八歲的男童立刻將妹妹護到身後。「大奶奶別生氣,咱們不是故意來這兒打擾你的,馬上就走。」

韻娘看著眼前的小兄妹,想起和過世兄長相處的時光。「你們叫什麼名字?」他們應該是廚娘的孩子。

「我妹妹叫圓圓,我叫小石頭……」男童規規矩矩地見禮。「大奶奶好!」小丫頭躲在兄長身後,有些害羞地看著唇畔噙著淺笑的韻娘,看起來一點都不凶,膽子也大了起來。

「大奶奶就像仙女一樣好看。」

「你見過仙女?」韻娘輕哂。

她認真地搖頭。「沒見過。」

「進來吧!」見小丫頭流著鼻水,便招呼兄妹倆進屋。

兄妹倆手牽著手,踏進屋內,便開始東張西望。

「這兒有小燒餅……」韻娘拿了兩個用梅乾菜和豬肉丁做餡料的徽州點心,是麻姑剛去外頭買回來的。「一人一個。」

「謝謝大奶奶!」兄妹倆馬上喜歡上她了。

小石頭小口小口地咬著,生怕一下子就吃完了;而圓圓則是一面吃著,一面用袖口抹著鼻水。

見狀,韻娘轉身取了一條絹帕過來,幫她擦去鼻水。「別用袖子抹,很髒的……道條給你帶在身上,隨時拿來用。」

「大奶奶真的要給我嗎?」看到絹帕上繡了好多蝴蝶,就像活的一般,彷彿真的在絹布上頭翩翩起舞,圓圓滿是驚喜地問。

韻娘輕頷螓首。「當然是給你的。」

「可是……這很貴重……」小石頭不敢隨便收下。

她覺得這個孩子很懂事,也知道分寸,可見當母親的教得很好。

「不過是一條絹帕,我還有好幾條,這條就送給圓圓。」

圓圓臉上堆滿甜甜的笑意。「謝謝大奶奶。」

「咦?你們怎麼跑到這兒來了?」麻姑提著剛燒開的熱水進門,就見到廚娘的兩個孩子在廂房裡。

「桂姐正到處找你們……」

小石頭趕緊牽著妹妹去找娘。

過了片刻,在別莊裡當廚娘的桂姐又帶著兩個孩子前來請罪,還以為是女兒偷了大奶奶的東西,趕緊拿來還。

桂姐不停地鞠躬哈腰。「……小孩子不懂事,還請大奶奶原諒!」

「圓圓沒有說謊,是我送給她的。」韻娘澄清地說。

哭得滿臉淚水、鼻涕的圓圓哽咽地嚷著。「我沒有騙娘……」

「真的是大奶奶送給妹妹的。」小石頭也作證。

韻娘反而向對方道歉。「沒先跟你說一聲,害你錯怪孩子,是我的疏忽。」

「大奶奶千萬別這麼說……」桂姐一臉無措。

她將絹帕放進小丫頭的手中。「若不嫌棄的話,這條就送給圓圓。」

「娘?」這回圓圓先抬頭問過母親。

桂姐點了點頭。「既然大奶奶要送你,那就收下吧。」

「謝謝大奶奶。」圓圓頓時綻開笑顏,一管鼻水又流了下來,趕緊用手上的絹帕抹一抹。

大家不禁都笑了。

原本以為只是隨手送一樣小東西,韻娘怎麼也沒想到會引起一股不小的迴響,起因就在這對小兄妹經常跑出去,和街坊鄰居的孩子們玩,圓圓帶在身上的絹帕被個喜歡女紅的小姑娘瞧見,便追問是出自誰的手,接著又拿給其他閨中好友看,就這麼一個傳一個,村子裡不少未出嫁的閨女,不禁仰慕起邢家這位大奶奶細膩又逼真的繡功,紛紛希望她能傳授這一門功夫。

「……要我教你們蘇繡?」

大概過了五、六天,一名約莫十三、四歲的小姑娘進了別莊,聽說就住在附近,突然要來見她,接著又提出這要求,讓韻娘有些錯愕。

小姑娘有些侷促不安。「咱們也不是要大奶奶分文不收,但又付不出太多束修,如果可以用其他東西來替代,大家都願意拿出來。」

「蘇繡不是那麼容易就學得會。」剛開始也是奶娘教她的,不過接下來就全靠自己下苦功。

「咱們不怕辛苦,只要學會之後,不只可以幫家裡多掙點銀子,也能為自己添嫁妝,將來在婆家面前,還能炫耀一番。」小姑娘羞赧地說。

韻娘看著她眼中對婚姻有著無限的渴盼,那也是每個姑娘家一生的希望,這種心情自己何嘗不瞭解,想要拒絕的話也就說不出口,只得看向身邊的葉大娘、周大娘,心想若是答應了,讓一些外人進到別莊,累的人會是她們。

「全看大奶奶的意思。」她們倒是覺得這個主意不錯。

見她們不反對,韻娘不禁有些躍躍欲試。「那我就試試看,不過剛開始只能收幾個,怕太多人沒辦法一個一個教。」

「是,多謝大奶奶!」小姑娘喜出望外,馬上彎身答謝。

就這樣,韻娘在後罩房找了一間空廂房,將它騰出來,當做繡房,讓那些前來學蘇繡的姑娘們從後頭的小門進出,也不至於打擾到嬸婆她們。

接著就是購買繡線、絹布等等用具,她派葉大娘去跟店家殺價,讓那些家境不太好的小姑娘,能用最便宜的價格買到需要的東西,想不到才報上「邢家當鋪」大當家的媳婦兒這個名號,不必開口殺價,馬上以成本價錢賣給韻娘了,只希望做成這筆生意,順便套個交情。

於是,十一月初,大雪紛飛,韻娘先收了五名學生,以一個半月為期限,每天只教一個時辰,想不到才經過幾天,名聲傳了出去,又有更多人想來學習,不得不再多收三人,結果還是不斷有人透過關係,希望能夠拜她為師,最後只好分成早上和下午,這下子忙得更不可開交。

麻姑不免擔憂。「大奶奶,不能再收學生了,會累壞身子的。」

「沒想到有那麼多人想學蘇繡,都不知該怎麼拒絕才好。」周大娘也正為這事煩惱。

「萬一累倒了,大當家可是會怪咱們的。」

「別莊裡又不缺那些白米、魚肉,就算是當做束修,吃不完也是會餿掉的,你又何須這麼拚命。」葉大娘見大奶奶正在興頭上,也不好潑她冷水,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。

韻娘也覺得是該量力而為,否則無法把學生一個個教好。「我只是想到萬一相公真要休了我,至少還可以靠自己的雙手,有一條活路可以走,一時做得太起勁,也忘了會累。」

「大當家是不可能會休了大奶奶的,奴婢可以保證。」麻姑第一個替邢阜康拍胸口打包票。

葉大娘也馬上附和。「大奶奶怎麼淨往壞處想呢?大當家疼你、愛你都來不及,哪捨得休了你。」

「說得是,大當家絕不是薄倖之人!」周大娘難得說話大聲起來。

她噗喃一笑。「你們全都站在他那一邊,我是勢單力薄,說不過你們。」

韻娘不是不相信,只是在娘家養成的習慣使然,總要先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走,才不會到時慌了手腳。

麻姑大聲喊冤。「奴婢是認真的!」

「媳婦兒!媳婦兒!」嬸婆的叫聲在樓下響起。

韻娘拉開花格窗,往下頭喊道:「娘,我這就下去。」

見她下樓,周大娘不禁失笑。「嬸婆還真的把大奶奶當成自己的媳婦兒,只要半天沒見到人,就會到處找。」

「大奶奶還要忙著教蘇繡,真的連坐下來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。」葉大娘笑歎一聲。「也因此外頭的人都說大奶奶不但願意放下身段,親自授課,教得又細心,

無不豎起大拇指。」

周大娘也是與有榮焉。「說得是。」

大當家和大奶奶真是絕配,天造地設的一雙!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29 AM

第六章

十二月中,大寒。

韻娘不慎染上風寒,加上身體的疲累,真的病倒了。

請了大夫來看過,說是外邢入侵,馬上開了藥方子,喝了之後,發過汗就會沒事,麻姑趕緊煎藥,一口一口地喂主子喝下。

到了隔天,病情並沒有改善。

「大奶奶還沒發汗?」葉大娘趨近床邊問。

麻姑點了點頭。「要不要再去請大夫?」

雖然不舒服,韻娘還是可以聽見她們的對話。

「我沒事,只要再多蓋上一條被子,睡上一覺就會好了。」小時候生病,大娘又不肯請大夫,奶娘總會抱著她,兩人一起縮在被窩裡,很快便滿頭大汗,熱度也就退了,但又不好意思要求她們這麼做。

於是,麻姑又幫她蓋了一條被子,韻娘還是覺得冷,而且開始發抖,葉大娘見情況不太妙,趕緊叫人又去把大夫請來。

「……我再換一帖藥,讓病人喝喝看。」大夫這麼說。

待韻娘喝了湯藥,已經昏睡過去,可把麻姑嚇得快哭出來了。「大奶奶會不會有事?要不要請別的大夫來看?」

葉大娘也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。「這已經是咱們呈坎村最好的大夫,還以為只是受了風寒,怎會如此嚴重?」

「那我到隔壁村子去找其他大夫……」麻姑自告奮勇。

「外頭下大雪,要怎麼去?」葉大娘拉住她說。「就算找到,這種天氣,大夫也不肯出門的。」

麻姑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「這該怎麼辦?」

就在這當口,一輛馬車在風雪之中來到別莊外頭,頭戴瓜皮小帽,身上穿著厚棉襖,冷得直搓雙手的金柱用力敲門。

門房縮著脖子前來應門,見到站在金柱身後的高大男子,馬上笑咧了嘴,跟著轉頭,朝內院喊道:「大當家來了!」

「大當家快進屋裡去!」金柱打著傘,幫主子擋雪。

邢阜康穿著深色琵琶襟馬褂,外頭又罩了件斗篷,上頭沾滿了雪花,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就回徽州,主要的原因還是掛念妻子,總想親眼看看她是否安好,一旦心裡有了牽掛,便無法忍受離家太久,總是歸心似箭。

「……這不是大當家嗎?」周大娘才從廚房出來,就見到走在天井的熟悉身影,像是見到救星。

他停下腳步,望向快步走來的婦人。「大家一切都好?」

周大娘急切地說:「大奶奶病了。」

「病了?」邢阜康二話不說,立刻飛奔上樓。

廂房內的麻姑和葉大娘見他進門,全都轉憂為喜。

「都怪我沒把大奶奶照顧好……」葉大娘慚愧地說。

麻姑跪下來請罪。「是奴婢沒伺候好,才讓大奶奶病倒了……」

「大夫怎麼說?」他馬上脫下皮裘大衣,坐在床緣,看著妻子泛著不尋常紅暈的嬌美臉蛋,連忙將掌心覆在她額頭上,眉頭跟著皺了好幾摺。

葉大娘回道:「大夫說是風寒,只要出過汗就會沒事,可是都喝了兩帖藥,還是沒有出汗,咱們正在發愁……」

這是誰的手?好涼、好舒服……

病到連掀開眼皮的力氣也沒有,韻娘卻能感覺到這隻手掌好溫柔,會是誰呢?

是哥哥嗎?不!不是哥哥,哥哥已經不在了……

「這不能怪你們,一切都是我的錯!」邢阜康自責地說,是他沒有盡到為人丈夫的責任。

相公?是相公的聲音?

他柔聲喚著妻子。「韻娘……」

「相……相公……」韻娘努力掙扎著,終於張開眼縫,確定不是在作夢。

麻姑喜極而泣。「大奶奶醒了!」

「是我。」他撫觸著妻子發燙的面頰。

韻娘牽動了下唇角。「相公……我好冷……」

「冷?」邢阜康看她都蓋了兩床被子,竟然還喊著很冷。

她想起奶娘是怎麼做的。「好冷……抱著我……」

「你們先下去。」他一面對葉大娘和麻姑說,一面脫去身上的馬褂。

「是。」葉大娘拉著麻姑便退下了。

邢阜康脫去長袍,以及靴子,只著衫褲,便鑽進被窩中,將綿軟嬌軀摟進懷中,就算這麼做對自己無疑是一種天大的折磨,但只要能讓妻子的燒快點退,這一點痛苦真的不算什麼。

「暖和些了嗎?」他將她抱得密實。

「再、再緊一點……」

邢阜康照做了。「這樣呢?」

「嗯……」韻娘還在發抖,可是感受到他的體溫,還有臂彎的力道,心也漸漸安穩下來,因為她的相公回來了。

他並不是大夫,只能用自身的體溫幫妻子保暖,掌心也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她的背,看著韻娘閉上眼皮,又沉沉地睡著了,不由得想起小時候每回生病,身邊除了婢女,總是拒絕其他人虛情假意的探望,甚至不讓那個在名義上要叫「祖父」的男人踏進房門一步。

只因為那個男人的私慾,害死了生下自己的可憐女人,以及傷透了應該喊一聲爹的男人的心,讓他寧可關在修心園內,也不肯見自己一面,所以邢阜康今生今世都無法原諒「祖父」的所作所為。

在別的孩子還懵懵懂懂的年紀,邢阜康便已經知道自己的出身有多卑賤骯髒,來自長輩、同輩的鄙視眼光、竊竊私語,讓他既恐懼又憤怒,一個孩子要對抗所有的嘲諷譏笑,只得被迫提早長大,面對未來的人生。

就算不止一次詛咒老天爺,為何要讓自己出生在這個世上,也無法改變命運的安排,邢阜康只能選擇接受,告訴自己,絕對不要做出傷害別人的事,要盡一切力量,去幫助身邊的人。

邢阜康不認為自己有多偉大,或是個悲天憫人的大善人,他不過是想要跟世人證明就算身上流著淫亂污穢的血,但是他的心絕對不會像那個違背禮教倫常、姦污媳婦兒的男人。

他是他,跟那個男人是不一樣的。

想著、想著,邢阜康也跟著睡著了,這一覺更是最近兩個月來,睡得最沈的一次,大概過了兩個時辰,他才被餓醒,連忙吩咐麻姑煮一些米粥,接著叫醒妻子,餵她吃了半碗,自己則是吃了兩碗,然後又繼續躺在被窩中,到了大半夜,韻娘終於出汗了。

邢阜康馬上讓葉大娘她們去燒熱水,先幫妻子擦拭身子,再換上乾爽的衣物,又餵她吃了米粥,全都不假他人之手。

就算意識還有些迷迷糊糊的,韻娘還是知道是誰在伺候自己,如果她曾經懷疑過相公不滿意她,而且不要她,那些假設如今都被推翻了,如果這個男人心裡沒有自己,就不會親自照料了。

相公是喜歡她的……

她可以這麼肯定。

這個男人真是傻!

為何要強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呢?又是懷著何種心情,要她喝下那碗避子湯?甚至狠心將她送走?若是易地而處,自己恐怕還辦不到,思及此,也就對這個男人更是心疼,兼又氣憤。

韻娘再度被他擁進胸懷,聽著相公的呼吸和心跳聲,全身也跟著放鬆,唇角不禁往上彎,揚起一道美麗笑弧。

等她有力氣說話,得好好罵他一頓才行。

到了翌日傍晚,又請大夫來了一趟,確定韻娘的燒都退了,不過還是要多加留意,否則病情容易反反覆覆。

送走大夫,大家的心也安了一大半。

「大當家可比那些湯藥還有用。」葉大娘打趣地說。

周大娘掩嘴笑著。「畢竟是夫妻……」

麻姑也在旁邊直點頭。「幸好有大當家在,大奶奶的病才會好得這麼快。」

被她們左一句調侃、右一句揶揄的,邢阜康臉龐微熱,清了下嗓子。「你們沒別的事忙了嗎?」

葉大娘忽然想到什麼。「對了!大奶奶教的那些學生中午來探望過,還送了一隻果子狸,說要給她補補身子。」

「紅燒果子狸」可是冬季時菜中的珍品。

「什麼學生?」他尚不知此事。

這時,麻姑才把韻娘在教蘇繡的事告訴邢阜康。

邢阜康眉頭上打了好幾道摺。「我每月給的銀子不夠嗎?」

「當然夠了,只是……」葉大娘覷了下喝過湯藥又睡著的韻娘。「大奶奶說一大當家休了她,總要能自食其力,養活自己。」

他心頭整個揪緊。「我幾時說過要休了她?」

「就是因為大當家什麼都不說,大奶奶當然會誤會了。」周大娘向來斿敬他,此時也難免語帶責難。

聞言,邢阜康不禁語塞。

決定讓他好好想一想,葉大娘便拉著其他兩人出去了。

待她們步出房門,麻姑有些不解地問道:「為什麼不跟大當家說,大奶奶已經全都知道了?」

「我想咱們還是別插手的好,讓他們夫妻倆自己把話說開,把誤會解開。」葉大娘以過來人的經驗說道。

周大娘也點頭贊成。

而獨自留在廂房內的邢阜康來到床邊,看著已經睡得安穩,呼吸也顯得平順多的妻子,居然以為自己會休了她,也就更加自責,都是他做事不夠果斷,才會發生這麼大的誤解。

他該怎麼做才好?

是不是應該把真相告訴她?

想了許久,還是無法下定決心。

最後,邢阜康找了一張最遠,但又能看得到妻子的椅子坐下,既然她好多了,還是不要太過親近,生怕又會想要摸摸她、碰碰她,於是拿了一本書,打算坐在那兒看著,等待天明到來。

睡到半夜,韻娘醒了,一眼就看見邢阜康坐在几旁看書,而且離得老遠,不禁有些氣悶,若是之前,肯定又要誤解,以為他與自己保持距離,是想要疏遠她,但是經過這次生病,她明白這個男人分明是擔心得要命,但又努力壓抑內心的感情,真想罵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。

於是,韻娘發出呻吟,假裝身子不適。

「相公……」

邢阜康馬上將書擱在几上,來到床前。「怎麼了?」

「我覺得……有點冷……」她佯裝虛弱地說。

他馬上在床緣坐下,將掌心探向她的額頭。「該不會又發燒了?」想到大夫也提醒過,病情可能會反覆發作,眉頭旋即皺攏。

「我這就叫人去請大夫……」

韻娘又在心裡罵他傻。「都這麼晚了,不用麻煩……只要相公再抱著我,應該就會好些了。」

聞言,邢阜康二話不說脫下馬褂、長袍,鑽進被窩中,用體溫幫她取暖。

她將嘴角的笑意藏在他的胸膛上。「這樣好多了……」

「那就好。」他喉結上下滾動。

此刻,邢阜康只希望妻子快點睡著,或是天快點亮,可惜偎在懷中的綿軟嬌軀就是不肯安分,總是有意無意地蹭了蹭他,讓他只能全身僵硬平躺著,控制某個部位,不要有所反應。

就算已經嫁為人婦,他們夫妻也不過只有洞房花燭夜那天晚上同過房,韻娘更沒有誘惑過男人,一時還真不知該如何「下手」才好。

最後,她只能故意仰起臉蛋,正好讓紅唇碰到邢阜康的下巴,感覺到他震了一下,氣息漸粗,女性直覺告訴韻娘,自己做對了。

她又蹭了兩下,像是在調整睡姿,讓紅唇靠近他的耳垂,輕吐了口氣,便聽見吞嚥唾沫的聲音。

邢阜康有種身處在煉獄的錯覺,這個煉獄並不可怕,也不嚇人,反而甜美到把他的理智在瞬間都吞噬了。

當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之前,已經偏過臉龐,吻住那張近在咫尺的柔軟紅唇,用力吮吸,接著把舌頭滑入微啟的口腔,貪婪地挑弄羞澀香舌,這個吻也引爆了積壓在體內的慾望。

他的腦袋失去思考能力,只是將妻子按在身下,吮咬著纖白的頸項,雙手扯去兩人身上早已凌亂的衣物,最後將昂挺男性擠入依舊青澀宛如處子的花穴,馳騁了起來。

韻娘可以感覺到在體內進出的異物,比初/夜那一晚還要巨大,還要灼熱、還要堅/挺,剛開始有些酸疼,但漸漸地,快/感一波波地襲來,讓她只能咬住下唇,免得因為愉悅而叫出聲來。

好熱……

她額上覆著香汗,甚至連盈白的雙乳之間也沁著汗珠,不過馬上被男性舌頭一一舔去,像在品嚐什麼人間美味似的,這麼強烈的剌激,讓韻娘實在承受不住,在體驗到高潮的歡愉滋味之後,便暈了過去。

接著,邢阜康也達到了頂點,當他在粗喘聲中回過神來,驚覺自己做了什麼,不禁滿臉羞愧難當。

他簡直是畜生……不!根本是比畜生還不如。

天啊!韻娘的病才剛好些,自己居然為了一逞獸慾,無視妻子虛弱的身子,硬上了她,他體內果然流著那個男人的血。

邢阜康將疲軟的男性輕輕滑出妻子的體內,小心翼翼地下床,兩手抱著頭,光裸著身軀,來回踱著步子。

明知不該再碰她,為何就不能忍住呢?萬一真的害妻子受孕,那該如何是好?難道真要她生下來?

邢阜康這一刻恨不得殺了自己。

他馬上套回長袍,到廚房燒了熱水,回來幫妻子把身子擦拭乾淨,再把衣物穿回去,剩下的時間就用來自我厭惡。

天亮了。

韻娘在身子乏力,但內心卻很滿足的狀況下醒來,只看到麻姑在廂房內,見不到原該守在身邊的男人。

「大奶奶醒了!」麻姑聽見床榻的動靜,笑著走過來。

她用手肘撐起上半身,這才發現身上穿著衣物,不禁懷疑那只是一場春夢,兩人昨夜根本不曾敦倫。

見主子在發呆,麻姑問:「怎麼了?」

「我……」韻娘才動了一下雙腿,私處的異狀告訴自己,那並不是春夢,而是真實發生過。「大當家呢?」

麻姑乾笑一聲。「大當家說湖南還有幾間當鋪尚未巡視,而大奶奶的身子已經好多了,所以天還沒亮就離開……」

「你說他走了?」這算什麼?還以為他們的關係跨前一步,有了些許進展,結果把她吃乾抹淨之後就跑了,難道真的打算躲她一輩子?

「奴婢有跟大當家說,至少等大奶奶醒來之後,當面說一聲,再走也不遲,不過……」麻姑露出苦笑。「大當家說趁雪停了,得要趕路,就這麼走了。」

韻娘真想打人,當然要打的是那個讓她氣得牙癢癢的男人。

「很好!」她不怒反笑。

「什麼很好?」

「我說你們大當家真的很好。」韻娘咬牙切齒地回道。

聞言,麻姑還真以為是在稱讚邢阜康。「那是當然了,大當家確實是個大好人,沒人比得上。」

「先扶我起來梳洗……」她氣到躺不下去。

「大奶奶的病剛好,還是多躺一會兒。」話雖這麼說,麻姑還是扶主子起身,來到鏡奩前坐下。

她拿起銀梳,洩憤似地梳著頭,然後綰髮。「我已經沒事了。」

韻娘就不信那個男人真能一輩子都不出現在自己面前。

再怎麼遲鈍也看得出主子眼中殺氣騰騰,麻姑不敢再吭聲,連忙從鏡奩的抽屜中挑了一支翡翠玉珊瑚步搖,插在主子的髮髻上。

「我生病這幾天,嬸婆那兒怎麼跟她說的?」韻娘想到已經把自己當做媳婦兒的長輩,就怕找不到人,以為又把她丟下不管了。

「葉大娘和周大娘想了好久,只好騙她說大奶奶娘家的母親生病,得趕回去探望,過幾天就會回來,嬸婆也就信了,直說這是應該的……」

麻姑又接著說下去。「還有更令人驚訝的就是嬸婆居然記得第一次和親家母見面的情景,咱們都以為她年紀大了,記性變差,才會把大當家誤認成死去的相公,又把大奶奶當作自己的媳婦兒,但最近卻慢慢想起很多事,還會自己到廚房弄吃的,不再只是癡癡呆呆地坐在門口唱著〈十送郎〉。」

韻娘倒覺得是個好現象。「這樣很好。」

「大家都說是大奶奶的功勞,真的把她當做婆母一樣關心照顧,腦子才會愈來愈清楚。」麻姑笑吟吟地說。

她有些感動。「從小到大,我沒喊過一聲娘,多虧了嬸婆,才讓我有機會叫,怎能說是我的功勞呢?!」韻娘突然可以理解相公把人接到別莊來奉養的心情,必定是想起生下自己的母親,子欲養而親不待,才會把感情投注在嬸婆身上。

「我這就過去看她,也好讓老人家放心。」

待韻娘下了樓,來到東廂房,嬸婆見到媳婦兒回來,馬上眉開眼笑,還不忘關心親家母的身體狀況。

也因為病好了,韻娘又開始教課。

在這麼寒冷的天氣,那些想要學習蘇繡的姑娘,都很認真,也沒有人缺席,韻娘也把自己一身絕活都傳授給她們。

過了幾天,韻娘突然發現秋娘的身影出現在繡房外頭,她幾乎很少踏出房門,更別說來到後罩房,不過她沒問,只等對方開口。

這一天,天氣很好,也沒有下雪,早上的課結束了。

幾個姑娘有說有笑的,結伴從後門離開,韻娘還留在繡房整理東西,眼角又瞄到站在門外的秋娘,但還是裝作沒看到。

秋娘已經在外頭觀察了好幾天,原本從周大娘口中得知她這個族兄的媳婦兒在教人蘇繡,以為只是嘴巴上說說,畢竟她又不缺銀子,而且依她邢家二房大奶奶的身份,何必自找苦吃,想不到不只做了,而且還做得有模有樣,學生也很尊敬她,這下更加嫉妒了。

她看著韻娘穿著醬紫色大襖和百褶裙,簡單地梳了個髻,插上樸素的銀簪,人長得美,怎麼穿都好看,反觀自己,花青色的棉襖套在過於瘦弱的身子上,顯得鬆鬆垮垮的,加上氣色蠟黃,沒有光澤,反而比實際年紀老了五、六歲。

「嫂嫂真是能幹,又有耐心,才有辦法教那麼多學生……」秋娘狀若無事地走進繡房,可是一旦站在韻娘面前,就不禁自慚形穢,心中也更加不平衡。「就不知蘇繡難不難學?」

韻娘瞥了她一眼,對邢阜康這位族妹,並沒有太多好感,有些懶得回應。「難不難學全看自己有沒有決心學會。」這句話就夠了,若對方真的有心想學,自然會再多問一些。

「嫂嫂這話說得是。」她輕扯了下嘴角。「前些日子嫂嫂染上風寒,因為我的身子也不太好,所以沒去探望,還請不要見怪。」

「只不過是小小的風寒,沒什麼,你自己也要多保重。」聽她東拉西扯的,韻娘有種感覺這些都不是對方真正想說的。

秋娘覷了下她平靜的反應,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,心中不禁納悶。

「我聽說族兄來過別莊,你……嫂嫂跟他談過了嗎?」

「談什麼?」

「當然是談我那位族兄的出身,他隱瞞你這麼嚴重的事,難道嫂嫂一點都不生氣?不擔心在別人面前,頭會抬不起來?!」秋娘就是不懂她怎麼還有辦法氣定神閒地教人蘇繡,不是應該天天愁眉苦臉,鎮日唉聲歎氣嗎?

韻娘總算明白了。

原來這個女人巴不得他們夫妻大吵大鬧,最好自己也痛苦到活不下去,她便從中得到滿足,真是把別人的不幸,當做一種快樂,這種要不得的心態不只是扭曲,而且醜陋不堪。

「因為我正好病著,所以沒能來得及跟相公坐下來好好談一談,不過……」韻娘故意頓了一下,果然見到秋娘兩眼緊盯著自己,等著她說完。

「也沒什麼好談的,我既然已經嫁給他,生是他的人、死是他的鬼,只能認了。」

哼!想要看她痛苦難過,然後在旁邊幸災樂禍,可沒有那麼簡單,韻娘在心裡冷冷地回道。

秋娘臉頰抽搐,有些不甘心地嚷著。「怎麼能認了呢?難道你不在意他是個「孽種」?啊……我不該又說這兩個字,還請嫂嫂原諒我的失言……」想到之前挨的那記耳光,臉頰還有些剌痛。

「一個人的出身好不好,自己無法決定,又怎能怪相公呢?」韻娘恬適地笑了笑,有些惡意地回道:「何況相公待我真的很好,見我病了,還在床邊伺候,一個晚上都沒合眼,教我如何氣他、怨他?」

秋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,口氣也變得尖銳。「你是故意的對不對?明知我是個寡婦,還在我面前炫耀你們夫妻感情有多好。」

沒錯!韻娘就是故意這麼說的,誰想看他們夫妻的笑話,她自然要回敬。

「寡婦確實值得同情,但同樣身為寡婦,葉大娘、周大娘和桂姐,她們可以讓自己活得很好,不像你只會自艾自憐、怨天尤人,把自己搞得那麼可憐……」她板起俏顏,決定好好教訓道個女人。

「我……我沒有……」秋娘掉著眼淚說。

韻娘可不想放過她,這個女人接受了相公的照顧,卻打從心底瞧不起他,簡直是恩將仇報。

「相公好心把你接到這兒來,有得吃有得住,你卻成天只想尋死,命是你自己的,要死要活,旁人也管不著。」

「你這麼說……真是太過分了!」她覺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。「我也不想死,可是又能怎麼辦呢?」

「怎麼辦?」韻娘嬌哼一聲。「你覺得沒有希望,也沒有將來可言,只有死路一條,咱們下回也不會再攔著你,要是真的死了,讓別人真當以為你是為了丈夫殉節,誇你是貞節烈婦也好。」

她咬著絹帕。「我……我……」自己不過是希望能被男人疼愛呵護,並不是真的想死,但寡婦若想再嫁,又是難上加難,還得忍受閒言閒語,才會想不開。

「日子要怎麼過,就看你怎麼想,但不要說得好像是別人害你似的,還有……」韻娘把話挑明了,又加重語氣。

「再聽到用那個難聽的字眼來罵我相公,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。」

說完,韻娘不再理她,逕自走出繡房。

秋娘捂著面孔,覺得自己好悲慘,沒有人同情她的遭遇。

正月十五--

雖然農曆年都過了,邢阜康還是命人送了節禮到別莊,每個人都有份,就連桂姐的一雙兒女都有,而韻娘則是一隻白玉鐲子。

她沒有戴上,只是天天夜裡將它拿出來把玩,還對著它說話。

原來這就是思念……

白天因為忙碌,可以不去想,但是到了晚上,只有一個人躺在床上,就特別希望那個男人就在自己身邊,相互依偎,度過漫漫長夜。

韻娘多多少少可以體會得出守寡的心情,想見卻見不到,那份寂寞和孤單,有多麼難熬,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忍受的,何況是天人永隔,今生今世都再也見不到了,更是分外淒涼。

看著手中的白玉鐲子,撫著上頭柔膩的觸感,想著那個男人在為她挑選時,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,既然已經知道相公心裡並沒有其他女人,也不是不要她,不如就用行動證明,自己不在乎,是真的不在乎他的出身,他就是他,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令自己心動的男人,所以……

她決定搬回邢家大院!

沒錯!與其在這座別莊枯等,不如回去,跑得了和尚,跑不了廟,相公總不能都不回家。

於是,她決定等最後幾堂課上完,便要回西遞村。

就在韻娘想著該如何跟嬸婆解釋,或者乾脆把她一起接回去住時--反正飛觴堂有很多空廂房,就算多住一個人,還是綽綽有餘--卻沒想到年事已高的嬸婆說倒就倒,不過一天的光景,已經是彌留之際。

大夫把完了脈,搖了搖頭。「還是準備辦後事吧。」

聞言,眾人心底一沈。

「娘……」韻娘坐在床緣喚道。

嬸婆過了良久才掀開眼皮,看清是她,張口就是一聲「媳婦兒」。

「是。」她柔順地應道。

「謝謝你不嫌棄……」嬸婆嘴角彎了彎,氣若游絲地說。「還願意照顧我這個老太婆……我真的很幸福……」

圍在旁邊的葉大娘她們不禁泣不成聲。

韻娘緊握著佈滿老人斑的瘦弱手掌,垂下淚來。

「等阿旺回來……跟他說娘先走了……要他別傷心……」她交代著遺言。

「是。」韻娘哽聲地說。

她眼皮好重。「你跟阿旺……要幫咱們家生個……白白胖胖的兒子……」

「我會的,娘。」這句話勾起韻娘天生的母性,她也好想為相公生個兒子,下回若再逼她喝避子湯,一定當面把碗給砸了。

聽到韻娘親口允諾,嬸婆終於合上眼皮走了,神情好安詳,彷彿睡著般,讓眾人既欣慰,但也難過。

由於邢阜康經常要出遠門,便曾交代過,由於嬸婆的兒子、媳婦早就不知搬到何處,若真有個萬一,就由葉大娘她們代為處理喪事,墓地也早就找好,等他回來,再挑一個好日子,將牌位迎進邢家祠堂。

為了處理嬸婆的喪事,韻娘只好把搬回邢家大院的事往後延,一直拖到了二月底,她才把這個決定說出來。

麻姑一臉驚愕。「大奶奶要搬回去?」

「我跟相公既是夫妻,豈有分開來住的道理,自然要搬回去了。」韻娘心意已決。

「他總認為自己做的都是為我好,卻不曾問過我的意見,這回我不再聽他的話,什麼以夫為天、三從四德,就把它們全丟了,我要讓相公明白一件事,就算天塌下來,還有我會陪在他身邊。」

葉大娘倒是贊同。「大奶奶能這麼想,真是太好了。」夫妻本就該如此。

「我也覺得這麼做才對。」周大娘點頭如搗蒜。

沒有主子的命令,麻姑不敢作主,更何況邢家大院裡頭都是些豺狼虎豹,要是有個閃失,又怎麼對得起大當家。「可是……」

韻娘端起主母的架子。「難道你不聽我的話?」

「當然不是……」她夾在中間很為難。

「既然不是,咱們過兩天就回去。」韻娘露出柔媚的笑靨。

自己早該這麼做了。

這一次要讓相公明白,她可不是個只會順從,完全沒有主見的女人。

眼看阻止不了,麻姑也只好收拾東西,就在兩天后,主僕倆坐上雇來的馬車,在葉大娘的陪同之下,回到西遞村,重新踏進邢家大院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30 AM

第七章

三月中旬,春暖花開。

邢阜康終於又回到別莊,當他從周大娘口中得知嬸婆過世的消息,心中無限感傷,接著又得知韻娘已經在十日前起程返回邢家大院,大為震驚,來不及細問,便片刻不敢停歇,立刻驅車趕回西遞村。

他馬不停蹄地回到邢家大院,直接從南邊角門回到飛觴堂。

「大當家回來了!」

見到數月未歸的主子,老吳臉上堆滿笑容,馬上往院子裡頭喊,跟其他人通風報信,好趕緊出來迎接。

。他深吸了口氣,定了定神。「大奶奶呢?」

「應該是在屋裡,大當家別擔心,這扇門小的看得很緊,不會隨便讓人進來,其他人也都幫忙守著大奶奶,一切平安。」老吳想到幾日前大奶奶突然從別莊搬了回來,又不便多問,只是盡好自己的責任,把門看好,自然也很清楚主子最擔心什麼,不等他問,就先說了。

「沒事就好。」邢阜康懸在半空中的心才落下。

於是,他大步穿過天井,已經有好幾個婢女、嬤嬤出來迎接,推開正房的格扇門,屋裡卻沒半個人在,只好又走出來。

麻姑聽見樓下的動靜,立刻從二樓下來,怯怯地見禮。「大當家。」

「怎麼就讓大奶奶搬回來住了?」他沉著臉問。

她早有挨罵的心理準備,便硬著頭皮回道:「因為大奶奶堅持要搬回來住,奴婢也不得不聽……」

邢阜康瞪視片刻才問:「大奶奶人呢?」

「在二樓的繡房。」麻姑指著正房樓上的廂房說道。

繡房?他也跟著抬起頭來,倒不曉得上頭那間原本閒置不用的廂房,如今成了繡房,便順著樓梯,直接上了二樓。

待他推開繡房的門扉,跨進屋內,就見穿著杏紅色大襖,上頭鑲嵌著各種精美花邊和剌繡的妻子就坐在繡架前面,半垂眼眸,相當專心地刺繡,彷彿沒注意到他的到來。

「咳!」邢阜康清了下嗓子。

韻娘揚起螓首,佯裝驚訝。「相公何時回來的?」

「剛到。」面對妻子安然無事,放心之餘,頓時有些尷尬。

她盈盈地起身。「相公去過別莊了?嬸婆的喪事,我已經辦妥了,不過還是希望能盡快找到她的兒子和媳婦,通知他們前來上香祭拜。」

「我會命人去辦。」他也覺得應當如此。

「相公不問我為何搬回來住?」韻娘一面為他倒茶,一面問道。

邢阜康端詳著妻子看似神色自若的態度,心中忐忑。「為什麼要搬回來?」

難不成聽說了什麼?不過葉大娘她們並不是多嘴之人,應該不會說才對。

「……因為我全都知道了。」他們之前已經拐了太多彎,好不容易才弄懂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麼,韻娘不想再繞圈子。

聞言,他的臉孔倏地刷白,徽墨般的瞳眸也跟著瞠大,身軀有些站立不穩,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,還是令人猝不及防。

他聲音微顫。「你……全都知道了?」

「是。」韻娘直視著他佈滿驚懼、窘迫、羞慚的複雜神情,直到此刻才明白這個男人內心的恐懼有多深,多不希望被她知道刻意隱瞞的「秘密」,但她不能因為避諱,就裝作渾然不知,畢竟早晚都要開誠佈公談一談。

「包括相公的出身,以及為何逼我喝下避子湯,連送我去別莊的原因,也全都知道了。」她正色地說。

「……」邢阜康的嘴張了又合,合了又張,卻發不出聲音來。

這一剎那,邢阜康多麼害怕看到妻子臉上也跟其他人一樣,出現嫌惡、輕視,彷彿他是髒東西的表情,那是他最大的夢魘。

韻娘冷著一張俏顏。「當我知道這一切,便做出了個決定,等見到相公之後,一定要狠狠賞他一記耳光。」

「那就打吧!」這是他欠她的。

她也當真舉起右手,往邢阜康的左頰揮了下去,雖然力道並不大,還是發出清脆聲響。

邢阜康默默承受這一記耳光,如果還不夠,想再多打幾下,也會由著她。「我不奢望你原諒,但只要你開口,不管要我做什麼,我都願意去做。」

「即便我想求去,你也會答應?」她反問。

邢阜康驚痛莫名地叫道:「不!唯獨這件事……我不能……我辦不到……」他不會休了她,更不想失去她。

「為何辦不到?既然相公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感受,那麼又何必做夫妻?」韻娘紅著眼眶,哽咽地問。

他失聲低喊。「我在乎!我當然在乎!」

「如果相公真的在乎,就不會隱瞞我這麼大的事,不會連真正的原因都不告訴我,就逼我喝下那碗避子湯,嫁進門不過五天,便把我送去別莊,從頭到尾,相公想到的都是自己,因為你的恐懼和自私,就擅自替我做了決定……」

「不是這樣的……」邢阜康急著辯解。

韻娘毫不留情地指控。「相公在乎的是自己,根本不是我!」

這句話彷彿擊中了邢阜康的要害,頓時臉色一片慘白。

「相公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有多麼彷徨無助、茫然若失,完全不明白做錯什麼,才會得到這般無情對待……」淚珠隨著她說的話,一顆顆滾下面頰。

「相公知道我有多難過嗎?以為終於盼到了幸福,可才不過一夜,美夢就被擊碎,接著又被打發到別莊……我不禁要問,難道這就是身為庶女的命運嗎?」

妻子的淚水和控訴,讓邢阜康找不到脫罪之詞。「我又何嘗想傷你的心,我以為這麼做是都是為了娘子好。」

她聽得氣憤。「相公這麼做,真是為我好嗎?」

「我擔心……自己配不上你……」他吐出內心最深的不安。

聞言,韻娘再怎麼生氣,還是為他心疼。「我也不過是侍妾所生的女兒,身份也高不到哪裡去。」

邢阜康無法不感到自卑。「那不一樣。」

「至少讓我明白一件事,一個人的品性比出身來得重要,我有個死去的兄長,雖是庶子,但自小好學,個性誠實,又守規矩,長大之後必定能考取功名,光耀門楣,但是他卻被大娘生的兒子打死了。」她說出心中最大的痛。

他一臉訝異,因為聽到的不是這樣。「我還以為他是因意外過世的?」

「這是周家的秘密,畢竟嫡子打死庶子,傳出去總是不太好聽,最後便用意外結案,我連為哥哥討回一個公道都做不到……」韻娘對天發過誓,要嫁得比幾位嫡姐還要好、還要幸福,便是報復大娘一家人最好的方式。

「世人總是特別看重出身,我和兄長卻自認強過嫡兄、嫡姐,只因為是庶出,便飽受虐待和歧視,自然比別人更懂得這個道理,也許初時會感到震驚,不過只要瞭解相公的為人,那麼出身便不再重要。」

聽到這裡,邢阜康不可思議地看著妻子。「你、你真的不在意我是個孽種?」韻娘很輕很輕地打了一下他的臉頰。

「旁人可以這麼說你,但相公絕對不能看不起自己,你也不想擁有那種無法對外人言的出身,可那不是你能阻止得了的事,

不要再把別人犯的錯,怪在自己頭上。」

「可是嫁給了我,旁人會用什麼眼光看待你……」

她嬌哼一聲。「相公以為我在娘家過的是養尊處優的日子嗎?有什麼鄙夷、嘲諷的眼神,還有冷言冷語,以及一些整人的小手段是我沒領教過的?」

「邢家的人可比周家還要惡毒十倍、百倍……」他就是捨不得讓妻子承受那些,才把她送去別莊。

「不重要的人說的話,就當做耳邊風,去理會他做什麼,那只會苦了自己。」韻娘自有她的一套生存之道。「何況我也不是那種乖乖受人欺凌又不吭氣的女子,定會找機會還以顏色。」

邢阜康眼眶一熱。「韻娘……」

「原本還氣相公把我送到別莊去,可是在那兒遇到了嬸婆,還有葉大娘她們,知道相公為她們所做的一切,試問邢家有哪一個人能夠比得上你?」說著、說著,韻娘心中的疙瘩也消失了。

「若是讓我重新選擇,我還是會嫁給相公的。」

最後一句話彷彿天籟之音,讓他得到了救贖。

原本籠罩在邢阜康雙眼上的陰鬱霧氣,終於緩緩散開,轉為晴朗的好天氣,展露出湛湛有神的眸彩。

「你真的還願意嫁我?」邢阜康啞聲地問。

她執起他的大掌。「只是不准相公以後再有事情瞞著我,否則下回我自己搬去別莊,再也不想看到你了。」

「好,我答應!絕不再瞞你任何事!」他殷切許諾。

韻娘依然瞪著他。「還有避子湯我也絕不再喝!」

「可是……」邢阜康不想讓孩子承受自己的罪惡。

「咱們的孩子有什麼罪過?」她質問他。

他喉頭一窒。

「將來他若是敢怪你,我會先痛打一頓,然後趕出家門,讓他去嘗嘗外頭的人情冷暖,有好的出身並不代表就有出息,吃了些苦頭之後,就會明白自己有多好命了。」韻娘嗤哼道。

邢阜康一臉動容,想哭也想笑。「你真捨得?」

「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,不論為官還是經商,沒吃過苦的人,又怎能瞭解人心,更不會有所作為的。」她肯定地說。

他將握住自己手掌的柔荑貼在頰邊,心情激動不已,無法用言語表達。

「相公……」韻娘將另一隻小手貼在他的胸口上。「我永遠都會陪在你身邊,要是在外頭受了委屈,都可以說給我聽,你不再是一個人了,你還有我。」

「你邇有我」這四個字讓邢阜康卸下心中的重擔,從今以後,不必再一個人扛著,還有人會與自己分擔。

「韻娘,韻娘……」他伸臂摟住妻子,緊到她的腰快折成兩半,粗啞的嗓音飽含著情意和感謝。她非但不嫌棄,還願意與自己同甘共苦,人生已經圓滿了。

韻娘心中曾有的怨怒氣惱,也在這一聲又一聲的輕喚中,跟著煙消雲散,相公用的方法雖然不對,但終究是喜愛自己、憐惜自己,是為了保護她,那麼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?

她要的是兩人的將來,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。

就在這當口,門外傳來一男一女嘰哩咕嚕的鬥嘴聲,而且聲音愈來愈大,讓屋裡的兩人都聽見了。

「怎麼樣?是不是吵起來了?」

「小聲一點……」

「那你就讓開!」

「不要濟!」

「要是吵架怎麼辦?」

房門赫然打開,讓貼著門板偷聽的金柱和麻姑趕緊裝作在打蚊子。

麻姑兩手互拍一下。「哎呀!真可惜,沒有打著……」

「這裡也有!」金柱也作勢要拍打。

韻娘一臉似笑非笑。「我看你們才是最大的那兩隻蚊子。」

「呵呵。」麻姑乾笑。

金柱縮了縮腦袋。「奴才知錯。」

「偷聽夠了就下去準備一些吃的。」邢阜康為了早點返抵徽州,在路上只啃了乾糧,接著又從呈坎村一路趕回西遞村,早已疲憊不堪,他掃視他們一眼,繃著臉孔說道。

「是。」兩人趕緊溜下樓。

邢阜康在正房內用了一些飯菜,酉時都過了,便讓伺候的人下去歇息。

「相公請用。」回到內房,韻娘倒了杯茶給他。

他被妻子臉上的如花笑靨給閃了下神,慢了好幾拍才接過茶碗,沒留意到茶湯還很燙口,就喝了一大口,真是吞下去也不是、吐出來也不是,最後總算嚥下去,不禁有些狼狽。

「咳、咳。」邢阜康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出醜過,也只有在妻子面前,才會如此失態,無法自持。

韻娘幫他輕拍著背部。「嗆到了嗎?」

「沒事……」他臉龐臊熱。「你先坐下來。」

她依言在几旁落坐,想到之前的不愉快經驗,語氣多了些提防。「相公想要跟我說什麼?該不會又要送我到別處去了?」

「不會了,我可以保證。」邢阜康歉疚地回道。

「相公總是前一刻對我好,可下一刻又傷了我的心,很難不這麼想……」韻娘免不了埋怨兩句,就是要讓他心生內疚。

邢阜康握住她的小手,給予保證。「既然你都知道了,豈有再送你走的道理?只不過這座邢家大院並不安全……」

「不安全?」她不解地看著他。

他頷了下首。「我不希望你遇上任何危險,尤其是我又必須經常出遠門,沒待在府裡的時候,除了三房之外,其他幾房都不是好相處的,怕你會吃虧。」這已經是最隱諱含蓄的說法了。

韻娘不禁想起三房嬸母之前來看過她,也曾迂迴提醒,要她待在飛觴堂裡,不要亂跑,一切要小心,免得發生危險。

「相公放心,我會小心應對的。」如果只是不好相處,就算口頭上吃點虧,她也不會在意。

他神情複雜地看著妻子,不知該怎麼跟她說才好。「不只是在相處上,甚至……還有可能出現一些逾矩的行為。」

起先還不太明白,等韻娘意會過來,也不禁張口結舌。

「打從鬧洞房那個晚上,就有人開始在打你的主意,若真要踏出這座院子,得多叫幾個人陪著。」邢阜康知道她聽懂了,自嘲地說。

「邢家的男人多風流好色,加上又有一個好榜樣在,根本不把倫常禮教放在眼底,只要關起門來,不讓醜事傳揚到外頭,便不會有人知道。我原本想說讓你搬到別莊,有葉大娘她們守著,沒人進得了大門,至少我也安心,不過既然回來了,萬事都得謹慎小心。」

原來相公要她搬到別莊的另一個原因,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頁節,這種事根本就不該瞞著她。

「相公如此替我設想,我雖然高興,但也覺得顧慮太多,我沒那麼嬌弱,與其被蒙在鼓裡,傻乎乎過日子,我寧可什麼都明白,才好隨時迎戰。」

讓韻娘意想不到的是邢家居然藏污納垢到如此不堪的地步,在徽州典當商中,邢家的地位無人動搖,殊不知風光榮耀的背後,比想像中的還要齷齪骯髒。

邢阜康愣了一下,雖知她外柔內剛,直到這時才真正領教妻子個性剛強的一面,是他小看她了。

「但是保護妻子是丈夫的責任,我絕不會讓任何人碰你一根寒毛。」他絕不會讓妻子步上生母的後塵。

「誰要有那個膽子,我也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。」韻娘嬌哼地說。「別以為天底下的女人都好欺負。」

他不禁莞爾。「就像你用簪子刺傷那個姓蕭的嗎?」

「相公怎麼知道這件事?」她驚訝地問。

「自然是親眼所見。」邢阜康笑說。

韻娘恍然大悟。「放水燈那個晚上,相公也在附近?」

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,便一見鍾情,為了不讓你嫁給別人,便親自上門提親,希望盡快把親事談攏。」他終於可以跟妻子坦承心意,能說出心裡話,心胸頓時開闊。

她又驚又喜,但又不禁嗔怪。「相公真是瞞得我好苦,我還以為是看上那塊繡品才決定娶我,可是娶進門之後又不滿意,才不讓我生孩子,成親不過五天就送到

別莊,心想再過不久,相公便會將休書給我,另娶中意的女子。」

「娘子便是我中意的女子,最初也是最後一個。」邢阜康衷心地說。

「相公可知這句話,勝過在背後偷偷為我打點一切……」她道出這段日子以來的煎熬。

「我也並非不知感激,但最大的心願還是想要和相公成為一對禍福與共的夫妻,而不是單方面接受照顧。」

邢阜康心窩一熱。「往後有任何事,我都不會再瞞著你。」

「相公只要牢牢記住,不是每個人都看輕你的出身,不只有我,葉大娘她們可都打從心底尊敬你,老在我面前說相公的好話,生怕我會欺負你似的,還真有些不是滋味。」韻娘嗔道。

他輕咳一聲。「葉大娘她們的丈夫為邢家賣命那麼多年,才有今日的榮景,於情於理,我都不能視而不見,真的不算什麼。」

韻娘很慶幸自己不是膚淺女子,不會只看重外在,而能注重內涵,才能得到這麼好的良人。

「但也只有相公會這麼做,對我來說,一個人的心好不好,比什麼出身都來得重要。」

「娘子再這麼誇下去,我都要飛上天了。」邢阜康不習慣被人讚美,怕會忘了自己,變得得意忘形。

她嫣然一笑。「看來以後得要多多誇獎相公,才能改掉相公看低自己的毛病,若連自己都瞧不起了,又如何讓別人瞧得起。」

「娘子……」他不禁求饒。

「相公趕了這麼多天的路,也該累了,還是早點歇著吧。」韻娘喜歡看他困窘的神情,誰教她這個人是有仇必報。

邢阜康算是見識到妻子的伶牙俐齒,成親至今已經四個多月,夫妻之間才要開始相處過日子,就不知自己是否招架得住。

「我來幫相公寬衣。」韻娘伸手為他脫下馬褂,披在衣架上。

他又將長袍交給妻子,然後坐在床緣,脫掉靴子,兩眼不自覺瞄向也在寬衣的韻娘,距離上一回敦倫,已經隔了許久,如今她就近在眼前,可以摸得到、嗔得到,於是再也按捺不住慾望勃發。

「相公不睡嗎?」見邢阜康坐著不動,只是兩眼像著火般盯著自己,彷彿隨時會撲過來,她再不明白就顯得太過無知了。

聞言,他才將雙腳伸到床上,躺進被窩中。

韻娘吹熄燭火,小心地繞過床尾,睡到內側,然後背過身去。

「……娘子睡了嗎?」過了好半天,邢阜康粗嗄地問,他根本睡不著。

她在昏暗中偷笑。「沒有。」

「那……」他側過身軀,把臉孔湊近,嗅著妻子身上的馨香,慾望如同野火燎原。

感受到貼近的熱氣,以及男性體味,韻娘也跟著春心蕩漾,但又不想輕易放過這個男人。

「要是我依了相公,會不會又趁我還沒睡醒,就把人丟在床上,逃得無影無蹤?」韻娘挖苦地問。

邢阜康不禁暗暗苦笑,方知她還在記恨,但也自知理虧在前,只能低聲下氣地回道:「我保證不會了。」

「再有下次,以後別想碰我。」她可是把醜話說在前頭。

他好聲好氣地說:「不會再有下次了……」誰教之前讓妻子受了太多委屈,眼下只好把男人的尊嚴擺在一邊,先哄哄她再說。

韻娘憋著一肚子的笑。「相公可要說話算話。」

「我可以對天發誓……」再不碰碰她、親親她,真的會死。

直到這時,她才依了邢阜康,否則真會把他踢下床去。

邢阜康在妻子面前,也只能舉雙手投降,不過雖然說不過她,但至少在床第之間,他絕對佔了上風。

當兩具肉體親密的結合,再也沒有任何秘密,聽著妻子在身下嬌啼低吟,他就宛如一頭食髓知味的猛獸,蹂躪、撕咬嘴邊甜美的獵物,直到韻娘承受不住歡愉而暈死過去。

與妻子相擁而眠到天亮,是他期盼已久的美夢,終於在今晚達成了。

隔日,韻娘不只起得很晚,腰也快斷掉了,幸好麻姑及時伸手撈住她,才沒有從床上跌下來。「相公呢?」

麻姑鄭重其事地傳達主子的話。「因為五房老爺派了奴才請大當家過去一趟,大當家臨走之前還再三叮嚀,務必要跟大奶奶說清楚,他只是去一趟享敘堂,很快就會回來。」

「我知道了。」她掩嘴笑了出來,看來昨晚的威脅生了效。

「大當家還吩咐廚房燒水,好讓大奶奶泡泡身子,應該會舒服些,已經讓玉梅姐和秀梅姐送到後頭了。」說著,麻姑便攙扶著韻娘到淨房,讓折騰了一夜,酸疼不已的嬌軀獲得舒緩。

待她回房,坐在鏡奩前,讓麻姑幫自己擦乾頭髮。

「五房那兒出了什麼事嗎?」泡過了澡,頭腦比較清醒,韻娘才開口問。

一聽她這麼問,麻姑搖了搖頭。「奴婢也不太清楚……不過倒是聽說四房那邊出了事,還是大事。」

韻娘轉頭看著她。「什麼大事?」

「就是老太爺生前最後納的一名小妾趙氏,前天晚上有人看到四老爺進去她房裡,就跑去告訴四太太,四太太馬上衝過去,結果看到四老爺赤身露體的……」她

壓低嗓音,把從其他婢女口中聽來的醜事說給主子聽。

「四太太簡直氣壞了,就指責趙氏勾引四老爺,當了寡婦,又不肯安分,趙氏就哭哭啼啼地說是四老爺對她用強的,她一個弱女子根本無法反抗,沒想到食髓知味,三番兩次到她房裡糾纏不清,這件事可鬧得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了。」

「那位趙氏多大年紀?」韻娘問。

麻姑想了一下。「聽說才二十六、七歲,進府當時,老太爺已經年紀一大把,都可以當他孫女了。」真是為老不尊,沒有一個長輩該有的樣子,還把大當家害得那麼慘,不過也只能在心裡偷罵。

「那麼四老爺怎麼說?他有承認嗎?」在這座光鮮耀眼的邢家大院裡頭,真的隱藏著太多不堪入目的事。

「當然是否認了,還說是趙氏勾引他,否則他才不會去碰過世父親的女人。」麻姑義憤填膺地說。

「趙氏百口莫辯,四太太就說她敗壞門風,又不肯守節,命下人打死了。」

韻娘驚愕得說不出話來。

就這麼把人打死了?若真是四老爺用強的,趙氏豈不是死得冤枉?

「男人做錯反倒沒事,女人卻是該死,這是什麼道理。」她不禁有感而發。

「大奶奶說得是。」麻姑點頭贊同。

她又問:「四老爺呢?」

「還是跟平常一樣過日子,當做什麼事也沒發生過……」說到這兒,麻姑又小聲地說。「奴婢還聽說四老爺經常跟著大老爺往像姑堂子跑。」

「像姑堂子?那是什麼?」韻娘疑惑。

麻姑紅著臉說:「大奶奶知道青樓妓院是什麼地方?」

「知道。」她說。

「聽玉梅姐和秀梅姐說像姑堂子裡頭……」麻姑捂著嘴巴說道。「全都是長得不輸給女人的男人。」

這下子可讓韻娘長了見識。「原來像姑堂子是指那種地方。」

「大奶奶可別告訴大當家是奴婢說的,不然奴婢會挨罵的。」麻姑最怕惹邢阜康生氣了。

韻娘不禁失笑。「我又不是小姑娘,還怕我知道這些事……對了,有關於公爹,我是說二老爺,你有聽說什麼嗎?」

「奴婢聽金柱說二老爺把自己關在修心園已有二十多年了,不只大當家,就連其他親人都不見,身邊就只有一個伺候多年的僕役。我還曾聽守門的老吳說二老爺和大當家很像,做生意講究誠信,而且又有責任心,一年到頭都在外面奔波,不像其他兄弟就只會坐享其成,可就因為長年不在家,才讓妻子被欺負了……」

麻姑雖然同情二老爺和二太太,但更想替主子辯護。「大當家也真是無辜的,關他什麼事,所有人都怪他,實在太沒道理了。」

她也這麼認為。「確實是沒道理,可就因為不敢責怪始作俑者,才要找個人來出氣,相公便首當其衝。」

麻姑真的是不吐不快。「偏偏大當家總是希望能得到二老爺的原諒,又不是他做錯事,奴婢真是不懂。」

「相公就是太傻太老實,總習慣把事情往身上攬。」對於這件事,韻娘可不打算袖手不管。

為了解開丈夫的心結,不再內疚,非得讓他們見上一面不可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31 AM

第八章

邢阜康來到五房居住的享敘堂,被奴才請進小廳內喝茶,對於這位「叔父」找他來的原因,多少心裡有數,不過想先聽聽看對方怎麼說。

等了好一會兒,邢東芻有些心虛,但又故作鎮定地跨進門來,身後則是跟著小妾王姨娘,果然讓他猜中了。

邢東芻清了下嗓子。「咳!你來了!我今天找你來……只是想問問秉成何時才能回當鋪,他這段日子也反省過了,都是自家人,不要計較那麼多。」

王姨娘也代女婿說情。「秉成不過是一時糊塗,也認錯了,你就原諒他。」聞言,邢阜康臉色一凜,也虧他們還有臉這麼說,口氣更添幾分嚴厲。「身為朝奉竟然監守自盜,偷的還是客人拿來典當的貴重物品,這叫做一時糊塗?」

「呃……老爺!」她趕緊使個眼色,要邢東芻說話。

邢東芻臉皮抽搐幾下,若不是情況特殊,根本不需要對這個孽種陪笑臉。

「典當物不是都找回來了嗎?」就因為這樣,害他被賭坊的人逼得緊,還說再不還錢,要找人將他斷手斷腳,所以他最近都不敢出門,而嫁出去的庶女又回娘家哭訴,真是有夠悶的。

「幸好找回來了,才沒有失信於顧客,否則誠信一旦受損,得花更大的力氣和時間才能建立。」邢阜康可不容許邢家當鋪的商譽有一絲一毫損傷。

邢東芻哼笑一聲。「要是典當物真的找不回來,大不了賠錢……」

砰!邢阜康用力往几案一拍,茶碗頓時翻倒,茶湯濺了一地,更把王姨娘嚇得驚跳起來。「別以為沒人知道他之所以會偷典當物是受了你的威嚇和唆使,應該反省的人是你才對。」

「你……有什麼證據?」邢東芻打算來個死不認帳。

邢阜康面無表情地斥責。「賭坊前些時候已經派人到當鋪討債,還不肯承認?一萬兩是小數目嗎?你在外頭欠的那些賭債,自己想辦法還清,敢把念頭動到典當物上頭,打算用它們來抵債,我絕不寬貸。」

「一萬兩?老爺,他說的是真的嗎?」王姨娘直到此刻才明白女婿會偷典當物是受了丈夫的指使。

而邢東芻馬上腦羞成怒地大吼。「你這該死的孽種!竟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?別以為邢家當鋪是你一個人的--」

「只要由我掌管一天,我就有資格這麼說。」邢阜康過去總是念在自家人分上,凡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當做不知情,如今才知大錯特錯,那只會讓對方更加肆無忌憚、為所欲為。

邢東芻見硬的不行,便來軟的,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。「他們說要找人把我斷手斷腳,你就真的見死不救?好歹咱們是一家人……」

站在主子身邊的金柱差點把早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,什麼一家人?這些人根本沒把大當家當做一家人,這會兒想要銀子,連這種違心之話都說得出口,還一點都不覺得羞愧。

「要我怎麼幫?」邢阜康口氣透著寒意,可惜對方聽不出來。

「當然是幫我把賭債給還了。」邢東芻厚著臉皮說。

「幫你還債是不可能,不過我倒有個法子……」

他本來變了臉,聽到下一句,又馬上討好地問:「什麼法子?」

「金柱,去把管事找來!」邢阜康冷道。

金柱馬上跑得比飛還要快。

沒過多久,管事匆匆忙忙地趕來了。

「馬上去找來二十名奴才婢女,把這座享敘堂內所有值錢的東西,包括幾位太太、奶奶、姨娘和姑娘的衣裳、首飾都一併帶走……」邢阜康雷厲風行地

「就說是用來還五老爺欠下的一萬兩賭債!」

管事硬著頭皮接下命令。「是!」

雖然內院之事目前是由三房太太在管,就連邢阜康也不能插手,但一旦關係到金錢進出,眼睛可就要放亮一點,要知道府裡一切開銷、各房的月例,還有年終的分紅,全都是靠當鋪的營收,只要掌握了金錢,誰敢不乖乖聽話,也就不能不照他的話去做了。

「那些首飾是我的!」王姨娘急得直跳腳。

邢東芻臉上一陣青一陣白,要是讓正室知道自己欠了那麼多賭債,不死也會被剝層皮。「你敢!」

「你敢賭,就要有本事還債。」他不為所動。

「你……這孽種,當初根本不該讓你出生!」邢東芻指著他的鼻子罵道。

邢阜康發現自己不再像以往那麼痛苦,因為他知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罵他是孽種,但在韻娘心中,永遠是她的相公,比任何出身高貴的人還要好,那兩個字已經不再能傷害他了。

「這話我已經聽膩了。」他無動於衷。

於是,整座享敘堂被翻了過來,一群女眷哭天喊地,想要搶回自己的東西,結果還是被拿走了。

「爹,這是怎麼回事?」邢玉蓉氣急敗壞地趕來。「他們說你欠下賭債,要拿咱們的首飾去抵債,是不是真的?」

媳婦兒章氏也忍無可忍地向長輩抗議。「那些首飾都是我從娘家帶來的,不能拿去抵公爹欠下的賭債……」

五太太氣到全身無力,讓貼身婢女攙扶過來。「老爺,你真的在外頭欠下一萬兩賭債?到底是怎麼輸的?」

「我……」邢東芻很想挖個地洞躲起來。

邢玉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。「那些是我的嫁妝啊……」

「老爺快想想辦法……」王姨娘和其他幾個姨娘也哭得一把眼淚、一把鼻涕。

「爹,原來你每次說要出門都是跑去賭?」嫡子邢阜剛震驚地問。

其他庶子、庶女都呆站在一旁,不知如何是好。

「你給我把話說清楚!」五太太兩指揪住丈夫的耳朵斥道。

邢東芻吃痛地喊著。「好疼……」

「還請嬸母好好管一管,剩下不足的金額,我會代為清還,但僅只這一次,下回叔父再欠下賭債,就直接將他交給賭坊的人處置。」邢阜康不再縱容,若不把事情鬧開,他們根本不會當一回事。

話一說完,他便轉身離開享敘堂,一干女眷只好把矛頭指向邢東芻,把他罵得是狗血淋頭。

待邢阜康回到飛觴堂,天色都黑了,將東西清點完畢,初步估計距離一萬兩還相差甚遠,但也只能代為墊上,不過僅只一次,下不為例,還讓管事把這件事傳到各房,做為警惕。

「相公回來了。」韻娘已經讓麻姑下去休息,一個人待在房內。

他淡淡地應了一聲「嗯」。

「受氣了?」因為等不到相公回來,她讓玉梅和秀梅她們出去打聽,大概知道一些狀況。

邢阜康微微一哂。「氣倒是沒有,只是累了。」

「那我幫相公捏捏。」說著,韻娘便伸手為他按摩肩頸。

他笑意更深。「多謝娘子。」

「相公做得沒錯。」韻娘贊同他的作法。「若這回代為還清那些賭債,對當事人來說根本不痛不癢,一定還會再去賭,那可是個無底洞,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身邊的人都有切虜之痛,才會幫忙盯著,這才是釜底抽薪。」

「娘子跟我有同樣的想法。」他也是痛定思痛,才狠下心來。

韻娘幫他按摩著太陽穴。「相公愈是隱忍,就愈是有人有恃無恐,何苦折騰自己呢?當然要讓其他人分擔,這才叫一家人。」還特地加重最後三個字。

「為夫受教了。」邢阜康閉著眼皮,很享受妻子的服侍。

她又按摩了一會兒才問:「聽說四房那兒也出事了,後來是怎麼處理的?真的是趙氏勾引四老爺嗎?」

邢阜康掀開眼簾,歎了口氣。「無論真相如何,也已經死無對證,管事說趙氏的屍首還停在後院,我已經命人將她安葬,至少這是邢家唯一能為她做的。」

「我總算明白相公的意思,在這座大宅院裡頭,真的有不少見不得光的事。」韻娘漸漸有這番體悟。

他將站在身後的妻子拉到面前,面帶憂慮。「你後悔了?」

「後悔什麼?」她嗔睨一眼。「我只會更慶幸相公一點都不像邢家人,你有一顆比他們善良高潔的心,應該引以為榮。」

「娘子別再誇讚我了……」邢阜康不免窘迫。「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,沒有你說的那麼好,就算出身再不堪,我也是娘含辛茹苦懷胎十月、忍受屈辱生下來的,當然希望能幫她贏得一些尊重。」

韻娘往他大腿上坐下。「相公能這麼想,就比那些自以為身份比別人高尚的偽君子還要令人敬重。」

「只要娘子這麼認為就足夠了。」他已經不會再去介意別人的看法,只要韻娘說他好,他就心滿意足。

她偎在相公胸前,更想要為邢阜康做點什麼,想要好好地疼他,讓他知道自己有多麼值得人愛。

第二天中午,由於邢阜康和人有約,對方是身為「總商」的雲家二爺,在兩淮鹽商當中,頗具影響力,兩家還有著一層姻親關係,所以必須出門一趟,正好給了韻娘機會。

「……大奶奶要去修心園?」麻姑瞪大眼睛看著坐在鏡奩前,重新梳理髮髻的主子。「去那兒做什麼?」

韻娘將垂落在頰畔的一縷髮絲撩到耳後。「自然是去見公爹……不!這麼叫也不對,還是稱呼一聲二老爺好了。」關係真是複雜,不過為了打開相公的心結,勢必得讓兩人見上一面不可,否則要拖到何年何月才能和解。

「二老爺不會見大奶奶的。」她說。

「總要試試看。」韻娘態度堅持。「不過只有咱們兩個,人似乎太少了,你去把秀梅和玉梅叫來,要她們也一起去,多一點人,相公才不會擔心我讓人欺負了。

麻姑攔不住她,只好出去叫人了。

待一切準備就緒,韻娘便帶著三個婢女,浩浩蕩蕩地踏出飛觴堂,擔任門房的老吳又不能不讓她出門,只能祈求不要出事才好。

這也是韻娘進門之後,頭一次有機會真正欣賞到飛觴堂以外的景致,處處可見層樓疊院、高脊飛簷、曲徑迴廊、亭台樓閣的徽派建築,不只規模宏偉、佈局協調,還有磚木石雕的精湛工藝。

「大奶奶,萬一二老爺還是不見你呢?」麻姑扶著主子的手肘問。

她停下腳步,抬眼看著門樓上磚雕的百子圖,一點都不著急。「要真的連我都躲著,怎麼都不肯見,咱們自然就回去了。」

走在後頭的秀梅接腔。「說不定二老爺會見大奶奶。」

「是啊,二老爺或許不好意思拒絕大奶奶,只好見了。」玉梅不禁這麼猜。

韻娘回眸一笑。「若是這樣就好。」

待她們終於來到修心園的院門外頭,麻姑便上前敲門了。

過了片刻,邢五才來應門,他燒燬一半的臉孔,讓外頭的韻娘著實愣怔住了,他像是知道嚇到人,連忙用完好的那一面示人。

「有什麼事嗎?」他問。

麻姑趕緊為他介紹。「這是咱們二房的大奶奶,想見二老爺一面。」

「能否進去通報一聲?」韻娘收起驚愕,客氣地問。

邢五這才多看韻娘一眼,也明白了她是誰。「小的這就進去問。」說完便又把院門關上。

「大奶奶累不累?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坐著休息?」秀梅問。

她搖了搖螓首。「我不累,不過他的臉……是被火燒傷的嗎?」

玉梅說出聽來的八卦。「好像是很多年前跟著二老爺出門,因為投宿的旅店突然發生大火,走避不及才會受傷,還好命揀回來了。」

韻娘輕蹙秀眉。「二老爺呢?他沒事吧?」

「二老爺倒是沒事,聽說是身邊的隨從把他救出來,不過那名隨從可沒那麼幸運,傷勢很嚴重,撐沒幾天就死了。」玉梅遺憾地說。

「想不到還發生過這樣不幸的事。」她感慨地回道。

又等了好一會兒,修心園的大門才又打開。

「回大奶奶,二老爺說他誰也不見。」邢五低著頭說。

「還是誰也不見嗎?」韻娘歎道。

邢五不敢抬頭,怕又嚇到她。「是,大奶奶還是請回吧。」

「那麼可否替我傳幾句話給二老爺?」

他躬身回道:「大奶奶請說。」

「二老爺不見任何人,尤其是我的相公,是因為無法見容他的出身,所以才想用這種方式來折磨他、懲罰他,讓他痛苦,好消心頭之恨呢?」

韻娘希望用這些話能把人給激出來,也順便替丈夫出口氣。「還是因為沒有保護好妻子,讓她遭受莫大的污辱,這份罪惡感令二老爺非得躲在裡頭,沒臉出來見人?」

韻娘就是在賭,賭自己這席話會得到什麼回應,總要把原因找出來,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位二老爺。

她的咄咄逼人讓邢五為之語塞。

「可否代為轉達?」她又問。

邢五一臉為難。「這……」

她朝秀梅和玉梅使了一個眼色,在來這兒之前,就已經擬好應對之策。「既然你不肯代為轉達,那麼我只好自己進去跟二老爺說了。」

「大奶奶,你這是強人所難,還是請回吧!」他才要把門關上,秀梅和玉梅早就各擋住一邊。

「我並不是想要強人所難,只不過想請你傳個話罷了。」韻娘聲音嬌軟,但又多了幾分強硬。

就在雙方僵持之際,大房嫡長子邢阜翰聽了派去監視的奴才說韻娘終於踏出飛觴堂,想到有機會見她一面,馬上興沖沖地趕來。

「……堂弟妹怎麼會在這兒?」他擺出一副正好路過此處,於是上前打聲招呼的樣子,免得讓人看出是蓄意,做做樣子也是必要的。

邢阜翰兩眼須臾不離地盯著穿了杏紅色襖裙的嬌俏身影,當他聽說韻娘被送去別莊時,自然明白邢阜康的用意,真是恨得牙癢癢的,以為再沒機會親近對方,想不到又搬回邢家大院,而且還比第一次見面更加嫵媚嬌艷,宛如一朵盛開的牡丹,祖父都能強佔自己的兒媳,小嬸母或是堂弟妹又算得了什麼?禮教倫常比得上美人在懷嗎?只要別傳到外頭去,誰能管得著。

「他是誰?」韻娘問著護在自己身前的麻姑。

麻姑回了一句「他是大房老爺的嫡長子」。

「遇上什麼麻煩了嗎?」邢阜翰故作關心地問。

擋在主子面前的麻姑可不會讓他有機會接近主子半步。「我家大奶奶只不過是有點事來見二老爺。」

邢阜翰怒斥一聲。「你擋什麼?給本少爺閃到一邊去!」

秀梅和玉梅也來到主子身邊,當她的左右護法。

「我要跟你們主子說話……」他橫眉豎目地喝道。

邢五見情形不對,連忙進去稟告主子。

「站遠一點說,我家大奶奶一樣聽得到!」麻姑可不相信他。

邢阜翰一臉惱怒,伸手便要推開她,誰知卻被麻姑一拳打中胸口,整個人飛了出去,露出的這一手可是連韻娘都感到意外。

「少爺!」跟在他身邊的小廝驚呼。

玉梅張大嘴巴。「麻姑,想不到你的身手這麼好!」

「我從不知道你這麼厲害!」韻娘驚歎地說。

不過麻姑卻快哭了,她家裡經營鏢局,自小就學了些拳腳功夫,不過爹生前再三叮嚀不要隨意施展出來,免得沒有男人敢要,會嫁不出去,也只有大當家才知道,不過眼前的狀況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。

待邢阜翰咳了好幾下,捂著隱隱抽痛的胸口站起來,心想八成得了內傷,不禁怒瞪著麻姑。「你竟敢打我?」

反正已經打了,麻姑也豁出去。「你再過來試試看!」

他就不信打不過。「你這死丫頭……」

「……這是做什麼?」一個渾厚的嗓音斥道。

韻娘下意識看向跨出院門的中年男子,一身長袍馬褂,眉眼之間和邢阜康有幾分相似,不到五十,頭髮卻全白了,看來是憂慮過度、鬱結在心所致。

「你是誰?」邢阜翰無禮地問。

邢東嶽不用等邢五進門稟告,已經在裡頭聽得一清二楚,包括韻娘說的那席剌耳但令人無法反駁的話,原本不打算露臉,但大哥這個兒子實在太不像話了,只得出面教訓幾句。

「想不到大哥居然教出一個這麼不懂規矩的兒子,邢家的未來令人堪憂。」他上下打量著邢阜翰。

「你是……二叔?!」他對二房叔父沒有印象,加上全部的注意力都擺在美人身上,不只沒認出來,也忘了此刻就在修心園外頭。

他輕哼一聲。「道座修心園除了我還有誰?回去照照鏡子,看看自己現在這副德行,到底知不知羞恥?還不快滾!」

「侄兒……侄兒馬上就走……」邢阜翰只能夾著尾巴逃了。

韻娘這才望向邢東嶽,朝他屈了下膝,表示感謝之意。

而邢東嶽也同樣覷著她,嘴巴動了幾下,似乎想說些什麼,但終究什麼話也沒說,轉身進去了。

她看著院門再度重重關上,笑意晏晏地說:「回去吧。」

「大奶奶好不容易才見到二老爺,怎麼話也不說呢?」麻姑錯愕地問。

秀梅和玉梅也同樣不解。

「我想說的話,二老爺方才應該都聽到了,可是要聽他說話的不是我,是相公才對。」韻娘從對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來,這一趟總算是沒有白跑。

「接下來就等二老爺什麼時候想通,便會什麼時候答應見相公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三個婢女這才明白她的用心。

無論結果是好是壞,不把這道被視為禁忌的話題攤開來說個清楚,就永遠解決不了問題,韻娘真的想要解開這段上一代造成的恩怨,讓這對無緣成為父子的兩人從這場悲劇中得到解脫,不要再痛苦下去。

當天稍晚,邢阜康才踏進飛觴堂,就聽老吳提起妻子白天去了修心園的事,似乎還見到二老爺了,於是馬上回房詢問兩人談了些什麼。

「見是見到,不過沒說到什麼話。」韻娘將滿臉急切的他拉到几旁坐下。

聞言,邢阜康不免有些失落,最後一絲期待也破滅了。

「不過也算是小有收穫……」她笑吟吟地說。

他抬起眼簾。「怎麼說?」

韻娘便把巧遇大房長子邢阜翰,以及二老爺出面將其斥退的經過娓娓道來。

「若他真的無法忍受相公的存在,才會這麼多年,連見都不肯見一面,大可把門一關,不必管我死活,但他還是現身相救,由此可見問題並不是出在相公身上。」

「既然如此,為何就是不肯見我?」邢阜康實在想不通。

她也想不出答案。「只有等他親口告訴相公了。」

邢阜康審視著妻子的眼。「那麼你呢?邢阜翰對你可有任何無禮的舉動?害你受驚了吧?」他真不想承認那個混帳東西和自己有親戚關係。

「有麻姑她們在,根本別想靠近我半步。」韻娘安撫地說。「何況我也沒那麼容易受到驚嚇,別當我一碰就會碎似的。」

他連苦笑都擠不出來。「我沒辦法不擔心……」

「婆母當年一定也是奮力抵抗過,可是最後還是敵不過男人的力氣,才會讓對方得逞,若真不幸遇上同樣的事,我是寧為玉碎、不為瓦全,一定和那個人同歸於盡,別想佔我便宜。」她冷冷地說。

「不會的!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在你身上!」那是邢阜康心中最深沉的恐懼,絕對要好好保護她。

韻娘捧著他冰冷的臉龐。「我只是假設,並不表示真的就會發生,別擔心!我一定會格外謹慎。」

「要是真有人敢碰你,我會親手殺了他!」他厲聲地說。

她知道邢阜康說到做到,韻娘可不希望他的雙手因此染上鮮血,就算對方再可恨也一樣,於是柔聲轉移話題。

「相公在外頭吃過了嗎?為了等相公回來,我可一直餓著肚子。」

邢阜康馬上褪去臉上的寒氣,就怕把妻子餓壞了。「你等一等,我這就去叫人端些吃的過來。」

見他急著走向房門口,韻娘掩嘴輕笑,不過很快又斂去了。

這一刻,韻娘多麼想念別莊的單純和清靜,還有呈坎村的人情味,要不是還有些事尚待解決,真希望跟相公一起搬到那兒,這座氣派宏偉的邢家大院,就讓給其他人,她不稀罕。

翌日下午,大房突然派人傳話,要邢阜康帶麻姑到善慶堂一趟,問了原因,才知是邢阜翰被那一拳打到內傷,此刻躺在床上動彈不得,大老爺相當生氣,看來是想興師問罪。

「相公打算帶麻姑一道去嗎?」韻娘想先聽聽他的意見。

邢阜康不假思索地回道:「她並沒有做錯,我一個人去就夠了。」

「是,相公千萬小心。」她就猜到會這麼說。

他頷了下首,只帶了金柱便前往了。

待邢阜康來到善慶堂,被奴才請進小廳,除了大房老爺邢東澇以及長媳柳氏在座,就連趙氏也很難得地踏出佛堂。

「你可終於來了!」邢東澇態度輕蔑地冷笑。「那個叫麻姑的死丫頭呢?怎麼沒有一起帶過來?快把人交出來!竟敢動手打主子,這種賤婢不給她一點教訓,永遠不會認清自己的身份。」

趙氏雖然憂心兒子的傷勢,但也知道他不可能無緣無故挨打。「老爺,還是先聽聽看阜康怎麼說……」

「奴才打主子就是不對!」他斥道。

有了公爹撐腰,柳氏膽子也大了。「相公無端被打傷,如今臥病在床,婆母怎能反過來替個婢女說話?」

邢阜康連坐都不坐,打算把話說完就走人。

「麻姑是為了保護主子才動手,她有什麼錯?三位該先去問問自己的兒子、相公,想對我的妻子做什麼?」他思前想後,可不認為邢阜翰是正好打修心園外頭經過,一定是安插了耳目監視飛觴堂,只等韻娘出門,就能與她來個「巧遇」,足見居心撥測。

聞言,趙氏大為吃驚,雖然早就知道兩個兒子心有邢念,但沒想到真的會付諸行動,頓時無言以對。

柳氏臉色也跟著刷白了。「我家相公才不會……他才不會……」

她說不出話來,也無法再繼續欺騙自己,丈夫的心裡在想些什麼,自己何嘗不明白,但總認為他的膽子沒有大到那個地步。

「他只不過想跟你那媳婦兒說幾句話,什麼也沒做。」邢東澇冷哼一聲,這些自然是聽長子親口說的。

「他連男女有別,應該避嫌的道理都不懂嗎?」邢阜康厲聲地回道。「要知道對我的妻子無禮,就是對我無禮,別以為我會容忍。」

邢東澇嘲弄地問:「你的意思是也會動手打他?」

邢阜康轉過身,在臨走之前,丟下一句話。「保護妻子的名節和清白,是為人丈夫的責任,我不會打他,而是會親手殺了他。」

這不只是表明立場,也是警告。

而這番話也讓邢東澇夫妻和柳氏都從座椅上跳起來,因為知道他是認真的,相信也沒有人敢說邢阜康這麼做不對。

至於邢阜翰會不會就此死心,那就看他們還想不想要這個兒子和丈夫,否則就得想辦法阻止。

又經過了三、四日,就如同韻娘所猜想的一樣,邢五終於來到飛觴堂傳話,說二老爺要見邢阜康,請他今天未時到修心園。

待邢阜康站在院門外頭,等待了那麼多年,邢東嶽終於願意見他了,不知怎麼,心情格外緊張。

在邢五的引路之下,他來到面對天井的正房外頭,從敞開的花格扇門往裡頭看去,屋裡並不做寢房用途,只擺了一張紫檀木桌,上頭有兩塊牌位,牌位前是一口小巧的香爐。

邢阜康的目光鎖定在牌位上頭,雙腳彷彿被什麼牽引似的,就這麼跨進去,走近一看,左邊的牌位寫著「賢妻包氏」。

「這不是娘的牌位嗎?」他皺著眉峰喃道。

接著,他又看向右邊的牌位,則是簡單地寫著「方十郎」三個字,他覺得陌生,並不是自己認識的人。

「這人是誰?為何要上香祭拜他?」

"聽到他的自言自語,站在門外的邢東嶽走了進來。「他與我一起長大,曾是我的隨從,後來為救我而死。」

他轉過身,面對多年不見,五官輪廓和記憶中的模樣相去不遠,不見明顯老態,唯獨已是滿頭白髮的中年男子,稱呼向來是最困難也最尷尬的部分,便只是凝望著,等對方繼續說下去。

「……你長大了。」邢東嶽兩手背在身後,眼神複雜地看著曾經在面前哭泣的孩子,如今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。

「記得上回見面,是我八歲那一年,已經過了十七年。」邢阜康不禁又回想起那天的情形,因為連府裡的奴才僕役都在背後嘲笑他,便一路哭著跑到修心園,就只是想問一句「為什麼你不是我爹?」他在院門外頭哭了好久,最後門終於打開,邢東嶽摸了下他的頭,然後要自己別再來了,掌心上面的那份溫暖,至今他都還記得。

他之後又來了幾次,但邢東嶽確實再也不肯見他了。

邢東嶽深深地歎了口氣。「時間過得真快,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了。」那是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彌補的愧疚和羞慚。

聞言,他不由得屏住氣息,專注地看著邢東嶽。

「那件事錯不在你,你才是最無辜的人,根本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諒,反而是我才需要跟你還有你娘懺悔,祈求你們母子的諒解……」邢東嶽終解決定吐露隱藏在內心最不堪的秘密。

邢阜康語帶苦澀。「只因為你沒有保護好我娘嗎?你當時經常出遠門,又怎能料到會出這種事……」

「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。」他望向「方十郎」的牌位,兩眼透著懷念、依戀的特殊情意。

「這件事要從十郎開始說起,十郎是在九歲那年被買進府,因為和我同年,我與他就像主僕、也像兄弟,比真正的親人還要親近,天天朝夕相處,總是焦不離孟、孟不離焦,可是這份感情,隨著年齡的增長,開始變了質……當長輩們紛紛為我作媒,可我總是提不起勁,就算生得再美、出身再好的女子,也無法令我心動,只要十郎陪在我身邊就夠了。」

聽到這兒,邢阜康有些恍然大悟了。

「兩個男人就算互許終身,也無法改變世俗的眼光,邢家的男人可以出入像姑堂子,逢場作戲,但絕不能為了男子終身不娶,為了隱藏這份不可告人的感情,我只好答應成親,接著便是娶你娘進門,可是洞房花燭夜卻只能裝醉,也無法與她圓房,甚至自認已經完成娶妻的使命,第二天就丟下剛進門的妻子,帶著十郎和邢五匆匆地離開家門,有了邢五掩護,沒人會懷疑我和他的關係。」他多麼希望人生能夠重來,一定可以做出更成熟妥當的安排。

「所以你們就這麼把我娘丟下不管,只顧自己快活?」邢阜康目光激動,話也說得難聽。

邢東嶽承受他的怒氣。「在那一年多裡頭,三弟寫了好幾封信到各地的「邢家當鋪」,希望能夠轉交給我,就是要我趕緊回家一趟,可都正好錯過,而我也以生意當做推托之辭,對于歸期,一延再延。」

「你根本沒有替我娘想過,甚至連捎封信給她,表達一下關心都不曾,就算在她死後,每天為她上香,也無法消除你心中的罪惡感……」他一把揪住邢東嶽的衣襟,哽聲地吶喊。

「你根本不配求她原諒!」

「你罵得對!」邢東嶽嗓音像哭又像在笑。「所以老天爺看不過去,降下懲罰,讓我失去十郎,他把我從火場中救出來,自己卻死了……當我帶著十郎的骨灰,以及臉部燒燬一半的邢五回來,你娘已經在飽受屈辱的情況之下生下你,然後投鐶自盡了,聽三弟說……你娘一直在等我回來,要把心中的委屈和身不由己告訴我……但是左等右等,就是盼不到……只因為我的一念之私,害了這麼多人,我沒有資格求你們原諒……」

邢阜康鬆開手掌,哽咽地控訴。「原來這才是真相……我還以為你不想看到我,是因為只要看到我,就會想到我是如何出生的。可又不能殺了自己的父親,替我娘討回一個公道,心中內疚,才會把自己關在修心園裡……」

「我是個自私又卑鄙的小人,到了最後,不只不敢承認自己喜歡的是個男人,也沒有權利指責犯下這等罪孽的父親,因為我也是幫兇……跟他一起害死你娘。」邢東嶽無地自容地說道。

邢阜康一拳揮向他的臉。「所以你就躲起來,讓所有人都以為你有多麼委屈無奈……你知不知道,我有多少次想過,如果你是我爹……那該有多好……你本來就應該是我爹才對……」

邢東嶽坐倒在地,嘴角流血。「是我對不起你和你娘!」

「你就一輩子懷著這份罪惡感過下去,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!」吼完,邢阜康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。

他前腳走後,邢五後腳才進去,趕緊將邢東嶽從地上扶起來。

「這是我犯下的罪孽,就該用一輩子來償還。」邢東嶽看著兩塊牌位,口氣沉痛。

如果一輩子不夠,那麼就把下輩子也一起算進去,直到獲得原諒為止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32 AM

第九章

邢阜康失魂落魄地回到飛觴堂,連老吳跟他說話都沒聽到,逕自回到正房,往几旁一坐,腦袋和表情只有一片空白。

待在二樓繡房的韻娘聽說他已經回來了,馬上下樓,才進房門,見相公神色不對,就先讓麻姑出去了。

「相公……」她輕撫著邢阜康大受刺激的臉龐。「受了什麼委屈就說給我聽,別憋在心裡獨自承擔,你還有我。」

這番溫言軟語讓他木然的表情崩潰了,這才緩緩地、艱澀地將邢東嶽說的話告訴韻娘,那些話讓他有遭到背叛的錯覺。

「我真傻,居然以為他是無辜的……想不到他也是害死我娘的兇手,既然已經娶妻,就該像個男人,負起責任,而不是逃到外頭,只顧過他們的好日子……」他再也忍不住,淚如雨下。

「他這種自私的行徑,簡直不可饒恕!娘真是可憐,活生生被這對父子害死了……」

韻娘也沒想到還有另一個連邢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,這一段禁忌的畸戀,更會間接害死了婆母。以為可以讓兩人和解,想不到卻結下更深的怨恨,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。

「那麼就不要饒恕,也不要原諒他,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好好懺悔。」她沒有那麼寬宏大量,做錯事的人,贖罪是應該的,更不會要求邢阜康要原諒對方,那就太虛偽了。

他抱住站在身前的妻子,將臉龐貼在她的胸腹之間。

「不過我也做了跟他同樣的事,無顧你的感受,逼你喝下避子湯,又把你送到別莊,我到底是邢家人,跟他們同樣自私……」

邢阜康很害怕變得跟生他的那個男人一樣,只顧著滿足自己的私慾,無視他人的痛苦,不配當人。

「相公的出發點是為我設想,只是錯在不該瞞著我,而我早就不怪你了。」韻娘可不希望他因此自責。

「再說把我送到別莊去,相公並沒有從此不聞不問,怕我吃不慣徽州菜,會沒有胃口,還要葉大娘找來一位蘇州媳婦兒,特地為我下廚,又幫我做了好幾件披風,就怕我會冷著凍著,還不時探望我,還在我生病時,親自伺候我,光是這些就可以證明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。」

妻子的安慰和保證讓邢阜康的四肢百骸溫暖了起來,他就是他,跟邢家其他人是不同的。

不過這件事還是讓他的意志消沉了兩天,讓韻娘有些擔心,幸好三房的獨子阜永最近到屯溪那間當鋪做學徒,就算是邢家少爺,也要從基本做起,才能瞭解當鋪的整體運作,而屯溪又離家裡近,也方便回來探視雙親,邢阜康目前尚無出遠門的打算,也就三天兩頭去看他工作的情況,希望能將他培植成左右手。

見相公有了精神,韻娘總算可以放心,也過了半個月平靜的日子。

到了四月底,除了早晚有些涼意,天氣穩定,夏天真的來臨了。

晌午左右,她倚坐在圍繞天井四周的美人靠上,全身放鬆,慢慢的,有些昏昏欲睡,難得能如此悠閒。

秀梅見她閉著眼皮,還以為睡著了,便打算晚點再來。

「什麼事?」韻娘掩唇打了個呵欠才問。

她又折了回來。「吵醒大奶奶了?」

「我沒睡著,有事嗎?」

「奴婢只是聽其他人說三房太太昨天下午不小心扭傷了腳踩,心想還是要來跟大奶奶說一聲才行。」秀梅說。

韻娘將嬌軀坐正。「嚴不嚴重?」

「還好沒傷到骨頭,大夫說大概休息個十天就沒事了。」她回道。

「嗯。」想到在這座大宅院裡頭,相公也只跟三房交好,不像其他幾房,除非必要,平時根本不相往來,如今有事,可不能毫不關心。

「我得去一趟三房那兒才行。」韻娘站起身來,打算進房換件衣裳再去。

秀梅連忙跟在後頭。「大奶奶現在就要去看三太太?」

「當然是現在去,拖到明天就太失禮了。」她說。

「可是麻姑跟著大當家去屯溪,只有奴婢跟玉梅兩個跟著大奶奶去嗎?要不要多找兩個人陪著?」秀梅問。

她這才想到要麻姑去買一些繡線回來,因為顏色較為特別,怕店家弄錯,才要麻姑跟著相公出門,這會兒不在府裡。「你們兩個去就夠了。」

「是。」秀梅趕緊去把玉梅找來。

韻娘帶著兩名婢女,來到三房居住的養性堂,很快地被請進主人的寢房。

待她進門,就見寢房內除了李氏之外,還有個曾見過一面的邢玉蓉,以及她的貼身丫鬟,一張臉蛋哭得是梨花帶雨,像受到莫大委屈。

右腳腳踝上了藥的李氏就坐在几旁,像是見到救星,否則還真不曉得該怎麼應付玉蓉這個侄女提出的要求。「怎麼來了?」

「剛剛才聽說三嬸扭傷腳踝,就馬上過來。要不要緊?」韻娘一面說著,一面想著五房這個女兒來找李氏做什麼?是來哭訴的嗎?

邢玉蓉見她進門,連忙起身,然後掏出手絹拭淚,又趁沒人注意,狠狠瞪了韻娘一眼,都是他們夫妻的錯,害自己的嫁妝、首飾,還有剛做好的幾套襖裙都被拿走,只能穿一些舊衣,眼看出嫁的日子愈來愈近,心裡當然著急了。

李氏一臉笑咪咪。「都怪我走路不小心,踩空石階,才會扭傷,幸好沒有大礙,上過幾次藥就會沒事了。」

「那就好。」她在邢玉蓉方才坐的椅上落坐。

於是,兩個女人開始閒話家常,當娘的總是關心兒子工作情況,擔心他不能勝任,或吃不了苦,韻娘便將相公對邢阜永的誇讚告訴李氏,聽得她眉開眼笑,也放下心中的大石了。

邢玉蓉見她們聊得開心,便偷偷跟貼身丫鬟說了些什麼,那名丫鬟馬上悄悄離開寢房。

「打從進門到現在,我似乎還沒跟玉蓉堂妹好好聊過?」韻娘終於將話題拉到她身上。

「是啊,堂嫂。」邢玉蓉有意無意地在「堂嫂」稱呼上,多了幾分嘲諷意味。

韻娘自然是聽出來了,不過不以為忤,笑得更為嫣然。「方纔哭得那麼傷心,是誰讓你受委屈了?」

「當然是你那相公……」她一把火氣升了上來。

「我相公做了什麼?」韻娘故做無知地問。

見韻娘裝得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似的,邢玉蓉火氣更大。「他把我的嫁妝、首飾和衣裳全都拿走,要我怎麼出嫁?是想讓我被婆家的人看不起嗎?我爹欠下的一萬兩賭債,難道邢家就真的還不出來嗎?」

「這次是一萬兩,下次呢?邢家的當鋪營收再好,也是要養一大家子的人,還有那些真正有在做事的夥計,不是為了還你爹的賭債。」對付邢家的人,要是太過客氣,只會讓他們以為好欺負,得要挑明了說。

「既然你是他的女兒,總不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,當然要負起一部分責任。」

邢玉蓉說得咬牙切齒。「我看是你們夫妻倆想要私吞邢家的財產。」

「我相信帳目上記得一清二楚,玉蓉堂妹大可以去查,不過,也要你看得懂才行。」韻娘意在試探,心想依她驕縱的性子,大概也沒有耐性去學看帳本,只怕連大字也認不得幾個。

一旁的李氏差點笑出來。

這下可把邢玉蓉氣得臉都扭曲了。「你……」

還真讓她猜中了!韻娘眼底沒有笑意。「下回你爹要是又跑去賭了,我會跟相公說不要再拿你們的東西來抵,就讓賭坊的人把他斷手斷腳,省得連累大家,把其他人都拖下水。」

「你這女人根本是蛇蠍心腸!」邢玉蓉指著她的鼻子罵道。

「沒錯!玉蓉堂妹終於看出來了。」韻娘就是要讓邢家的人都知道,別想佔她便宜。「心腸太好只會讓人爬到頭頂上,當然要壞一點,才不會被人吃定了,你說是不是?」

李氏連忙打圓場。「好了,都是一家人,不要傷了和氣……」

「誰跟她是一家人?」邢玉蓉呸了一聲。「誰不知道她嫁給一個孽種,虧得她還能沾沾自喜,自以為是當家主母了--」

啪!的一聲,韻娘一個箭步上前,直接賞她一記耳光,立刻出現五指印。

「你最好記住,我的相公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,再敢用那兩個字罵他,只要說一次,我就打你一次。」韻娘魄力十足地威脅。

邢玉蓉一手捂著面頰,先是不敢置信,接著眼中淚花亂轉,最後嗚咽一聲,然後奪門而出。

「這麼做好嗎?」李氏擔心地問。

她坐下來啜了口茶。「忍氣吞聲只會更讓人瞧不起,她可以侮辱我,但只要侮辱到我相公,就不能輕饒。」

「阜康能娶到你,真是太好了。」他們夫妻一直在等的就是她,希望她的出現,能帶給那個孩子快樂和幸福。

韻娘衷心感謝。「相公的身邊還有你們,是他的福氣。」

兩個女人相視一笑。

又聊了一會兒,韻娘才起身告辭,帶著兩名婢女踏出寢房。

「大奶奶那一巴掌打得太好了!」秀梅激動地說。

玉梅點頭如搗蒜。「一巴掌還不夠,應該多打幾下!」

「有達到警告的目的就夠了,不然打人,我的手也是會痛的,想一想還真是划不來。」韻娘笑說。

兩名婢女受教了。

當她們踏出養性堂,瞥見邢玉蓉正跟一名男子說話,韻娘悄聲問了婢女,才知是大房的次子邢阜塘,由於對邢阜翰的印象太過惡劣,既是同胞所生的兄弟,又能好到哪裡去,讓她更懶得應付邢阜塘,但為了避嫌,韻娘決定繞路走。

「她出來了。」邢玉蓉讓丫鬟偷偷去把邢阜塘請來,無非是想要利用這個堂哥,好讓那個女人背上不守婦道的罪名,被丈夫給休了,才能消自己的心頭之恨。

「你不是喜歡她嗎?這可是個大好機會,要是錯過了,下次不知要等多久……」

邢阜塘不像兄長那麼明目張膽,總是有所顧忌。「還以為找我來有什麼急事,她身邊還跟著兩個婢女,想接近她不容易。」

「我看是你沒那個膽量!」她不禁譏笑這個堂兄沒用。

他不禁又看向韻娘,似乎打算往另一條路走,再也情不自禁地追上去。

邢玉蓉馬上露出得逞的笑容,等著看好戲。

待邢阜塘趕上韻娘主僕,秀梅和玉梅馬上擋在主子面前,一臉提防。「阜塘少爺找咱們大奶奶有事嗎?」

「我……」他的目光越過兩名婢女,望向站在她們身後的韻娘,原以為會看到一張含蓄地低垂眸光、不敢望向自己的柔媚俏顏,結果正好相反,她不但敢直視著他,眼底還有著三分鄙視、三分冷淡以及四分不齒,彷彿看出自己在打什麼主意,不禁感到羞慚,想說的話全都堵在喉嚨。

韻娘瞧見他眼底的遲疑,明白邢阜塘看懂了。「走吧!」

「是。」秀梅和玉梅跟上去。

就這樣,邢阜塘什麼話也沒說,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們離去。

「怎麼就讓她走了?」邢玉蓉氣惱地走了過來。

他只能搖了搖頭,轉身返回善慶堂。

留下來的邢玉蓉則氣得直跳腳,臉頰上的火辣刺痛不斷提醒她,從小到大,沒人打過自己,這個仇是結定了!

到了五月底,邢阜康決定去巡視徽州六個縣的當鋪,這幾間當鋪可以說是最老最久,也是邢家當鋪的基礎,因為都是些老夥計,他向來放心,也很少去管,不過確實該去看看了。

「韻娘……」在臨行之前,他看著妻子,恨不得帶她一塊走。

韻娘綻開最美的笑靨。「我也不是軟柿子,相公就別為我擔心了,倒是出門在外,不管是吃還是住,要多留點神,千萬保重身子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邢阜康如今最渴望的便是與她白頭偕老,可不想讓妻子太早成為寡婦,就是死了也不會甘心。

她也就不再多說。「相公早去早回。」

「最多一個月就回來。」他摟緊韻娘說。

夫妻倆離情依依,一路送到南邊角門,直到馬車都走遠了,韻娘才紅著眼眶回到飛觴堂。

「老吳!」她喚著門房。

老吳躬著身問:「大奶奶有何吩咐?」

「大當家不在這段日子,就算是白天,也把院門關著,等有人敲門再開,不用從早到晚盯著,那有多累人。」韻娘囑咐道。

「是。」老吳笑著回道。

「還有……麻姑,去把廚子叫來!」她又說。

麻姑銜命去找人了。

於是,韻娘找了張美人靠坐著,托著玉腮,透過天井,看著朵朵白雲飄過,直到腳步聲傳來,才將目光收回。

「見過大奶奶。」一臉忠厚的張廚子緊張地哈著腰,以為犯了錯,或是菜煮得不好,才會被主子召見。

她柔柔一笑,緩和對方的情緒。「找你來只是想要問問這座院子裡所有吃的東西,是從大廚房那邊發下來的嗎?」

張廚子用力搖頭。「回大奶奶,並不是,飛觴堂所吃的食物,一向是另外叫販子送來的,和大廚房沒有關係,這也是大當家的意思,雖然住在同一個屋簷下,但還是各吃各的。」

「那麼以後也同樣照這個方式。」相公多半也怕被下毒,幸好邢家人還沒有喪盡天良到那個地步,否則他們也無緣成為夫妻。

「是。」張廚子鬆了口氣,然後下去了。

麻姑不解地問:「大奶奶怎麼突然問起廚房的事了?」

「我是擔心明的不成,有人打算來暗的。」見麻姑還是不懂,韻娘不得不舉個例子。

「記得小時候,嫡兄嫡姐只要心血來潮,總會想些花樣來整我,最常做的就是在飯菜裡放進幾隻蟲子,要不就是故意讓我吃餿掉的食物,次數多到不得不自己下廚,或寧可餓肚子,也不吃別人送來的。」

「他們真是太可惡了!」麻姑為她抱屈。

韻娘輕笑一聲。「也多虧了他們,讓我看見人性的醜陋面,不然還真會傻乎乎的,學不會該如何保護自己。」不過周家兄妹那一套不過是整人的小把戲,邢家的人就不同了,要真的想玩,可是會死人的。

「奴婢也會提醒其他人注意,別讓人在吃的裡頭混進什麼。」麻姑一點就通。

於是,飛觴堂關起門來,過他們的平靜日子,不過韻娘還是三不五時要玉梅和秀梅出去走一走,和府裡其他的奴才、丫鬟套套關係,聊上幾句,也好瞭解一下其他幾房的動靜。

過了約莫半個月,邢家大院似乎暗潮洶湧,有什麼在醞釀當中。

「……奴婢聽說大老爺最近幾個晚上,常跟四老爺和五老爺他們一起喝酒談事情。」秀梅把打聽到的事說出來。

她輕攢眉心。「這麼做有什麼不對嗎?」

玉梅接下去說:「因為四老爺和五老爺是老太爺再娶的續絃生的,說難聽一點,大老爺一向不把他們當做親兄弟看待,這可是在大房那兒當差的奴才親口說的,現在突然走得近,還真有些不尋常。」

「而且三個人不知道在談些什麼,都把下人屏退,不讓別人聽到。」換秀梅神秘兮兮地說道。

韻娘沉吟一下。「三房老爺也有去嗎?」如果有的話,或許可以打聽到什麼。

「沒有,他們並沒有找三老爺。」玉梅回道。「二老爺就算了,就是獨缺了三老爺,才更令人奇怪。」

「有這種事?」韻娘也覺得不對勁,莫非真的在密謀些什麼?「再跟其他人打聽看看,不過別做得太明顯。」

秀梅和玉梅點了點頭,她們知道該怎麼做。

會是什麼事呢?

她可以肯定絕對不是好事,光是最近相公和大房以及五房槓上,當然要想辦法報復,問題是要先查出他們的計劃,才好事先防範。

於是,又過了幾天,終於打聽到消息了。

「你是說其他房的老爺打算分家?」韻娘倒沒想到還有這一招。

玉梅用力點頭。「只要大老爺和四老爺、五老爺他們都同意,再請出家族裡的幾位長輩出面作主,就能逼大當家把當鋪的房契、錢庫的鑰匙交出來,這麼一來,便可以把他趕出邢家大院了。」

「實在是欺人太甚!」麻姑氣紅了臉,大叫一聲,臉上那些麻子也就更顯眼了。

「大當家為他們做牛做馬,賺銀子給他們花用,不但沒有知恩圖報,還想把他趕出去,一定會有報應的。」

韻娘走出正房,搖著手上的團扇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
「大奶奶,咱們該怎麼辦?」秀梅無措地問。

走了一段路,她才在一張美人靠上坐下。「既然相公做牛做馬,都得不到他們的感激,那麼何必再管他們死活呢?看來他們都還沒認清一件事……」

三個婢女都看著她。

「眼前這個邢家是靠相公一肩扛起,沒有了他,憑那幾房的兒子,有哪一個能挑起重擔,最慢再過個五年就會開始衰敗了。」就因為韻娘看得清楚,才捨不得自己的丈夫那麼辛苦。「不過還是要看相公的意思。」

她只擔心邢阜康顧念親情,或捨不得當鋪那些老夥計,不願放手。

「只有等他回來再說了。」韻娘只能數著日子,一天又過一天,就盼著丈夫回來,她終於可以體會到〈十送郎〉、〈前世不修〉那些民謠當中所描寫的情境和涵義,嫁做徽商婦的女人,身心真的備受煎熬。

不過韻娘還是慶幸能嫁給相公,短暫的分離不算什麼,他們有一輩子要過。

一個月又過了十二天,直到將近七月中旬,邢阜康才在夜色中,風塵僕僕的踏進家門。

釀娘欣喜之餘,連忙吩咐蔚房準備幾道他平日愛吃的菜,又命人燒熱水讓相公沐浴更衣,好洗去一身的塵埃。

「相公看著我做什麼?快點趁熱吃……」她舀了碗湯,嗔笑地罵道。

他握著妻子柔軟的小手,眼底似乎有什麼在閃動。「有人等著我,歡迎我回家,這種滋味……」說著,喉頭不禁梗住了。

「能看到相公平安歸來,我也是比什麼都還要高興。」韻娘聽他一說,眼圈也跟著紅了,見他遲歸,不禁吃也吃不下,睡也睡不著,就怕邢阜康在半路上出事。

「瞧你的臉都瘦了一圈……」

邢阜康將她的手心貼在自己臉上,滿足地歎了口氣。「只要想到回家之後便能看見你,再辛苦都值得。」

「不管多久,我都會等下去,只要相公平平安安回來就夠了。」她說。

他說不出話來,只能點頭,當做允諾。

吃過東西,屏退了伺候的人,只有他們夫妻二人。

俗話說小別勝新婚,熱情一旦延燒開來,就無法停止。

韻娘也將女子的矜持拋到腦後,全力配合丈夫的求歡,只希望能滿足他,以及慰勞相公的辛勞。

兩人接近卯時才雙雙睡著。

第二天,自然都晏起了,其實兩人早就醒來,但韻娘卻貪戀著相互依偎的溫馨時刻,就是不肯動,邢阜康只好充當抱枕,讓妻子抱個過癮,不過可苦了端著洗臉水,在外頭罰站的麻姑,眼看巳時都快過去了,忍不住把耳朵貼在門上,確定屋裡安靜無聲,以為主子們還在睡,只好繼續等待了,直到接近午時時分,總算有了動靜,才趕緊進去伺候。

待夫妻倆簡單地用過飯菜,一起走出房門,來到充當書房的東廂房,金柱馬上為兩位主子送上毛峰茶,然後退下了。

邢阜康拉開兩扇雕工細緻的窗板,透過天井吹下來的風,也能進入屋內,相當涼爽舒適。

他微笑地問:「要跟我說什麼,這麼慎重其事?」

直到此時,韻娘才有機會將大房他們的計劃告訴丈夫。

「……相公不在這段日子,也沒來找麻煩,不動聲色地商量分家的事,就是打算等你回來,再殺個咱們一個措手不及。」

聞言,邢阜康啜了口茶,神色平淡。「大約在兩、三年前,他們便動過分家的念頭,只是當時沒有真的提出來,大概是時機未到,而我也就當做不知情。」

「相公早就猜到會有這一天?」韻娘觀察著丈夫的態度。

「他們一向視我為外人,邢家最重要的經濟命脈卻掌控在我這個外人手中,又豈會甘心,提出分家的要求也是早晚的事……」邢阜康擱下茶碗,正色地問。

「若我變得一無所有,往後的日子過得清苦,娘子會不會怨我?」

韻娘明白丈夫的打算了。「如果相公不肯分家,我才要怨你替人作嫁,人家還看不上眼,真是太傻了。」

「娘子不怕吃苦,我就可以不用顧忌太多了。」他咧嘴笑說。

她嗔瞪一眼。「相公儘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,我可以教人蘇繡,束修也許不多,但是換些吃的用的,三餐不用愁,也可以省下一筆銀子,咱們一起努力,將來必定不會輸給邢家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邢阜康可不想她又忙著教學生,把自己累出病來。

「我不是金枝玉葉,不需要嬌寵,只盼能盡一己之力,好讓相公無後顧之憂。」韻娘明白丈夫的體貼,但夫妻本該同甘共苦,盼能減輕他的負擔。

邢阜康動容地回道:「好!」

既然夫妻之間已經達成共識,其他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32 AM

第十章

他們又多等了五天,對方才展開行動。

一早,大房派人傳話,請他們夫妻倆今天未時到內廳一趟--不是在哪一房的小廳,而是內廳,邢家人除非有重大的事要商討,否則很少會齊聚在這裡,夫妻倆心中瞭然,該來的終於來了。

等到時間差不多了,邢阜康便偕著一身丁香色襖裙的韻娘來到內廳,兩人從外頭往裡頭一看,發現陣仗還真不小。

邢阜康率先跨進門檻,除了二老爺邢東嶽和大太太趙氏缺席,每一房都來了,甚至連庶出的也到場,年長的分坐在兩旁,兒子和媳婦則是站在後頭,他先向三房夫妻頷了下首,邢東元和妻子李氏還搞不清楚被叫來這兒做什麼,也只能使了個眼色,要他小心應付。

「在座這兩位是曾伯公和堂叔公,是家族裡頭年紀最長,也是最德高望重的長輩……」邢東澇一臉皮笑肉不笑的介紹坐在主位上的老人家,兩人年紀都很大了,尤其是曾伯公,也有將近百歲,背已經駝了,不過眼睛和耳朵都還很靈,一把白胡更是留到腰際了。

曾伯公和堂叔公只發出嗯的單音,連看都不看他們夫妻一眼,對於邢阜康的存在,就代表著一樁見不得人的秘密,一道說不出口的禁忌,如同芒刺在背,令人不除不快。

他臉色不變,低聲吩咐金柱和麻姑,去搬了兩張座椅過來,先扶妻子落坐,自己才跟著坐下。

眾人見邢阜康旁若無人的模樣,心中冷笑,待會兒准要他笑不出來。

「有什麼事就說吧!」他也不拐彎抹角。

邢東澇低哼一聲,才提出分家的要求。

「什麼理由?」雖然邢阜康早就知道了,還是要裝裝樣子。

聞言,邢東澇說得是理直氣壯。「這是咱們幾房共同作出的決定,才會特地把曾伯公和堂叔公請到家裡,在他們的監督之下,將邢家名下所有的地契、田產,還有庫房裡的古董字畫,當然最重要的就是那些當鋪和錢庫的鑰匙,除了這座宅院是共同擁有之外,其他則是按嫡庶來重新分配。」

聞言,那些庶出的都是敢怒不敢言,不用問也知道不可能拿到太多,有分到殘羹就算是不錯了。

「大哥怎麼突然想要分家?」邢東元急問兄長。

邢東芻一臉假笑。「三哥,咱們年紀也不小了,還是早點分一分,好留一些給晚輩,免得最後都落入外人的錢袋了。」

這個「外人」是誰,眾人心知肚明,不禁竊笑不已。

「老五說得沒錯!」邢東澇冷冷一笑。

「曾伯公和堂叔公是不是也這麼認為?他不過是邢家的恥辱,是一段骯髒的過去,只要有他在的一天,咱們就無法堂堂正正的做人,根本別想分到一文錢。」

兩個老人家自認為有責任維護邢家的名望和聲譽,馬上點頭附和。

見狀,邢阜康只覺得可笑,這麼多年,賣命工作,為的就是這一群唯利是圖的「親人」,真是太不值得了。

「你還不打算把手上的東西交出來嗎?是打算一個人獨吞是不是?」內傷已經痊癒的邢阜翰大聲叫囂。

邢玉蓉雖是女兒,無權過問,但怎能輕易放過他們夫妻。「我看他們是捨不得交出來,大伯父、三伯父和四伯父瞧見了嗎?」

幾房的媳婦兒為了能分到多一點的家產,也加入冷嘲熱諷的行列。

韻娘看著這些男男女女既難看又醜陋的嘴臉,真是令人作嘔,希望快點結束,好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。

「好!我答應。」邢阜康鏗鏘有力地回道。

所有的人頓時住口,不敢相信他會這麼爽快,還以為得鬧上好幾天,甚至已經想好各種惡毒的計策來逼迫他們。

邢東澇不由得再確認一次。「你……你真的答應交出來?」

「不過有一個條件。」他說。

「什麼條件?」就知道不會那麼乾脆,邢東澇警戒地問。

他定定地掃視過眾人。「等分書擬好之後,要交由知縣大人來過目蓋印,以示公正,免得將來有人反悔。」

「當然沒問題了。」知縣與自己是老交情了,這點小事一定幫,邢東澇在心裡打著如意算盤。

眾人就見邢阜康臉上沒有太大的起伏,既無悲憤,也無不滿,再看看韻娘,更沒有掩面哭泣,不禁大為失望。

邢阜康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痛快滋味,只要丟下邢家這個大包袱,往後便是自由之身了。「那就這麼辦吧,待我回去整埋之後便交出來。」

「算你識相!」邢東芻哼笑道。

邢阜康對身旁的韻娘說:「娘子,咱們回去吧!」

「是,相公。」韻娘軟聲回道。

見他們要出去了,邢阜塘張口欲言,吞吐了幾下,還是把話嚥回去,倒是邢阜翰就是不肯死心,肖想著她願意跟了自己。

「你還要跟著那個孽種嗎?他已經一無所有,跟著他只有吃苦的分……」

柳氏見相公居然當著眾人的面這麼問,尤其她這個正室還在身邊,根本就不把自己看在眼底,再也忍無可忍,當場甩了他一記耳光,而邢阜翰哪容得下這種事,馬上打回去,夫妻倆頓時大打出手。

見狀,韻娘不禁搖了搖頭,真是天作孽猶可違,自作孽不可活。

「你們都給我住手!」邢東諾怒斥。

邢阜翰咬牙切齒地說:「是這潑婦先動手的!」

「公爹要替媳婦兒作主……」柳氏哭哭啼啼。

內廳裡吵成一團。

三房夫妻就趁這當口,也跟在邢阜康和韻娘後頭離開了。

「阜康!」邢東元叫住他們。「這麼做真的好嗎?」

邢阜康淡淡一笑。「這已經由不得我了,我若是再不放手,恐怕是永無寧日,甚至有性命之憂,只希望他們好自為之。」

「唉!」他和妻子互看一眼,知道邢阜康說得沒錯,也只能這麼做了。

接下來半個月,在曾伯公和堂叔公的監督之下,開始清點邢家全部的家產,然後進行分配,免不了又為了誰分得多、誰分得少,吵得不可開交,鬧得整座邢家大院雞飛狗跳不說,還撕破了臉,彼此惡言相向。

另外,邢東澇自然沒忘記還有位在呈坎村的那座別莊,要邢阜康一併交出來,不過他馬上提出房契等證明,上頭的所有人寫的是自己,壓根兒沒有動到不屬於他的銀子,就算想從帳目上找出作假的痕跡,最後也是一無所獲,邢東澇雖然恨得牙癢癢的,但也無計可施。

韻娘不禁稱讚丈夫有遠見,否則他們連最後的棲身之所都被剝奪了。

「和他們做了二十多年的親人,自然清楚每個人的習性,我早在買下那座宅子之前,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,萬一被搶走,也會害得葉大娘她們無家可歸,就是想到這一層,才會這麼做。」邢阜康苦笑道。

她認為做得太好了。「相公是好心有好報。」

「娘子也不要太過擔心,接下來的日子也許會過得辛苦些,不過一年後,我保證生活就會慢慢穩定下來。」他承諾道。

「聽相公說得這麼篤定,難道已經想好要做什麼營生?」韻娘好奇地問。

邢阜康坐在天井旁,徐風迎面吹來,將心頭的鬱悶之氣都給吹散了。

「自然還是當鋪買賣了。」

「可是開當鋪,總要先籌措資金,又從何而來呢?」她不免擔憂。

他一臉自信滿滿。「我早已找到可靠的人合夥,一定會成功的。」

韻娘睜大美眸。「對方是誰?」

「就是……」邢阜康附在妻子耳畔,小聲地說。

她又驚又喜,不禁相信老天爺會眷顧好人,只要努力一定可以成功的。

而吵吵鬧鬧了一個月,分書終於擬好,自然是幾家歡樂幾家愁。

最後,邢阜康只分到一小塊種不出農作物的荒廢田地,大房和四房、五房還自認是仁至義盡,下一步就是要想辦法逼走他們夫妻倆,省得礙眼。

不必等到他們趕人,夫妻倆早就開始打包家當,連同院子裡的奴僕,他們本就不是賣身給邢家,而是邢阜康對他們有恩,自願待在身邊伺候的,也只忠於他和韻娘兩人,當然都要一起離開了。

可在這短短的時間內,對方已經迫不及待展開行動。

晌午左右,邢玉蓉帶著自家嫂嫂章氏,以及幾個婢女來到飛觴堂,老吳先去請示大奶奶,才讓她們進到院子。

姑嫂倆見韻娘斜倚在美人靠上,搖著手上的團扇,一副愜意自在的模樣,她們本想那天在內廳,韻娘多半為了面子,不敢表現出驚惶失措的態度,到了這時也該哭得慌亂茫然,打算好好嘲笑一番,結果完全不見愁雲慘霧,還很怡然自得。

「真難得,什麼風把你們吹來?」韻娘笑吟吟地看著這對姑嫂,還以為是四太太和五太太上門,沒想到是她們來打頭陣。「麻姑,給五房奶奶和姑娘奉茶!」

麻姑應了一聲,便到廚房泡茶去了。

「你倒是挺悠閒的,還坐在這兒乘涼。」邢玉蓉嬌哼地說。

她笑靨如花。「天氣這麼熱,什麼都不想做,當然就只有坐在這兒乘涼了。」

「玉蓉,我看這座飛觴堂挺舒適的,等你將來出嫁,想要回娘家小住幾天,便可以住在這裡。」章氏跟小姑一搭一唱起來。

邢玉蓉一面說著,一面用眼角有意無意地打量韻娘,擺明了這番話就是要說給她聽的。

「我也是這麼跟爹娘說的,他們也答應要把這座飛觴堂保留給我,要是我想念家人,帶著相公回娘家作客,也有地方可以住。」

「我和相公是很歡迎你們來住,反正還有空的廂房,不過要跟咱們整天大眼瞪小眼的,如果你們真的願意,儘管過來。」韻娘故意裝作聽不懂她的暗示,氣得眼前這對姑嫂都臉紅脖子粗。

「咱們是要你們夫妻趕緊搬出邢家大院,不要再厚著臉皮賴在這兒不走。」反正當鋪已經到手,不用再對他們客氣,邢玉蓉索性把話講白了。「不過是外人,還真以為自己是邢家人!」

韻娘倒是不痛不癢的。「不管怎麼說,我相公姓邢,族譜上寫著由二房所出,有本事就把他從上頭除名,那時才真是外人。」

「你沒說,還真忘了有這個法子。」邢玉蓉和章氏交換一個得意的眼神,馬上就要回去請長輩把這件事辦妥。「嫂嫂,咱們走!」

姑嫂倆手牽著手,很快地離去,沒看到韻娘樂不可支的樣子。

待麻姑端著茶水回來,見人已經走了,便問主子。「她們人呢?」

「正趕回去告訴其他人,盡快將相公從族譜上除名,便能明正言順將咱們逐出邢家大門。」韻娘搖著團扇,笑得眉眼彎彎,這可讓麻姑不解了。

「大奶奶怎麼還笑得出來呢?」一定是她太笨,想不透其中的奧妙。

「這個邢家對相公來說,只是個累贅和負擔,唯有劃清界線,雙方互不相干,才能真正擺脫,倒是擔心二老爺因為內疚,不肯答應將他從族譜中除名。」邢家的將來已可以預見會有多淒慘,韻娘不希望到時還要幫忙收拾爛攤子,和邢阜康討論後,決定盡早切割,所以才會找機會點醒邢家的人,趁早把他們夫妻都趕出去。

說完,她進房拿了封信出來,交給麻姑。

「去找個僕役將它送到修心園。」這是相公親筆寫的,若二老爺有心彌補,就答應放他離開邢家。

麻姑馬上找人去送信。

不到幾天,邢阜康便順利地從邢家的族譜中除名了。

到了九月中旬,這天辰時,租來的幾輛馬車已經在南邊角門外頭等候,老吳他們忙進忙出的,應該帶走的一件都不遺漏,一個個臉上都掛著笑意,絲毫不見悲涼和憤慨。

所有邢家人中,只有三房夫妻出來送行,也替他們往後的日子憂心忡忡。

「有空到呈坎村來坐坐。」韻娘拉著李氏的手說。

李氏掏出手絹拭淚,點了點頭。

見邢阜康嘴角咧著愉悅的笑紋,眼底陰霾盡除,彷彿撥雲見日,這還是看著他長大的邢東元從未見過的表情。離開邢家,不用再忍受屈辱,對他也算是一件好喂,也終於可以安心,知道他們夫妻會過得很好。

雙方話別之後,邢阜康扶著妻子坐上馬車,其他人也一樣。

待車輪喀啦、喀啦地轉動,位在歙縣的呈坎村正等著他們回去,那兒便是以後的家,也是重新開始的地方。

呈坎村--

自從邢阜康夫妻搬到邢家別莊--不!現在已經正式起名為「康莊」--既然已經被邢家除名了,以後自然是各過各的,井水不犯河水,不再有任何關係,相信邢家人也是這麼希望,而有了主人正式入住,可就不能馬虎,燒香拜拜,祈求家宅平安是必要的。

接下來幾天,葉大娘她們忙著清出空廂房,因為一下子住進來這麼多人,倒座房和後罩房都已經滿了,雖然有些擁擠,不過比以前熱鬧多了,內院則是主子生活起居的地方,除了韻娘之前暫住的二樓廂房,依然當做夫妻倆的寢房,樓下就是正廳,用來招待客人,而過世的嬸婆所住的東廂房則當做邢阜康的書房,那麼住在對面西廂房的秋娘可就有所不便,只好搬到二樓,也能保有隱私。

在忙碌當中,邢阜康還是經常出門,韻娘全心全意相信他,沒有過問他的行蹤,或是開當鋪的事進行得順不順利,只是叮囑他路上小心、保重身體,因為這麼一大家子的人都倚靠著他,一定要平安歸來。

就在他離家一個月後,進入十月,天氣還沒轉冷,韻娘卻變得嗜睡,每天早睡晚起,還是睡不飽,有時坐在繡架前沒多久,眼皮就往下掉,然後就打起盹來。

「大奶奶從沒這樣過,是不是病了?」麻姑愈想愈不對,大當家又不在家,只好偷偷找其他人商量。

周大娘看了葉大娘一眼,兩人都是過來人,馬上聯想到一件事,又問麻姑。

「我問你,大奶奶這個月來過了嗎?」

「什麼來過了嗎?」她一頭霧水。

「傻丫頭,就是每個月的癸水。」葉大娘笑罵。

麻姑不禁搔了搔頭。「我……沒注意……」

「這麼大的事,怎麼能不注意呢?」兩人不約而同地吼道。

她很委屈地喃道:「又……沒人教我要注意……」

「我看還是請個大夫來,要是大奶奶真的有了,要注意的事可就多了。」周大娘笑呵呵地說道。

葉大娘也贊同。「你說得對。」

「大奶奶有了什麼?」麻姑還是聽不懂她們在打什麼啞謎。

兩人又異口同聲地說:「自然是有身孕了!」

麻姑嘴巴張得好大,可以塞進雞蛋,這句話可就聽懂了。

大奶奶有喜了!這是天大的喜事!

於是,大夫火速被請來了,很快地診出已有兩個月的身孕,不過有些氣血不足,還吩咐要多吃一點。

這樁喜事可把所有人都樂壞了。

韻娘宛如作夢般撫著還很平坦的小腹。「已經兩個月了……」

想到這段日子忙著應付邢家人,根本無心顧及其他,想不到孩子卻挑這時悄悄地來報到了。「我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,幸好沒事。」

「吃的方面就交給咱們,大奶奶若要下樓,可得要慢慢的走,不要心急,還有一定要讓麻姑跟在身邊……」葉大娘可比她緊張,嘮嘮叨叨地說道。

周大娘也提醒她一些相關禁忌,像是不能拿針線、動剪刀之類,又想到大當家原本擔心廂房不夠住,還打算蓋耳房,看來也得暫緩了,務必要讓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,不能出半點差錯。

「我都記住了。」她柔順地回道。

麻姑高興得眼眶都紅了。「等大當家回來知道了,一定很高興。」

「嗯。」韻娘也很想快點看到相公開心的樣子。

雖然還是嗜睡,不過她的胃口不錯,清醒的時候,腦子也沒停下來過,因為懷了身孕,不能碰針線,自然就不能教人蘇繡,等到孩子出生之後,開銷也跟著大了,莊子裡的人又都要吃飯,韻娘不想連這事都讓相公煩惱,決定自己想辦法。

韻娘打開一口木匣子,裡頭是出嫁之前,從娘家搜刮來的二十套首飾,也是她的嫁妝,打算將它們變賣,心中沒有一絲不捨。

她一面把玩著戴在左手的白玉鐲子,那是邢阜康送給她的,也是唯一想要保留下來的,因為相公和未出世的孩子才是她最珍貴的寶物,已經擁有太多了。

「大奶奶!」房外響起周大娘的聲音。

她將拿在手上的雕花鑲玉銀簪擺了回去。「請進。」

外頭的周大娘推門進來,不過令韻娘意外的是後頭跟著秋娘,心想來得正好,恰好想跟她談一談。

許久不見,秋娘還是一樣,整個人沒精打彩,愁眉深鎖的一看就是個怨婦,就算已被她狠狠教訓過,似乎也沒多長進,既然仍想不開,韻娘也懶得再去開導。

秋娘擠出笑容。「聽說嫂嫂有喜了,所以來道聲恭喜。」

「謝謝,坐。」她說。

「呃……謝謝嫂嫂。」原本說聲恭喜之後,就打算回去,可是見到放在几上的那口木匣子,裡頭擺滿各種精細別緻的首飾,只要是女人都會眼睛一亮,就忍不住坐下來。「這些是……」

「這些都是我的嫁妝,正打算把它們拿去變賣,好換些銀子回來。」韻娘說出心中的打算。

她吃了一驚。「為何要變賣?」這麼美的東西,換做自己可是捨不得。

「現在已不比過去,相公不再是邢家人,當然要想辦法籌錢過日子,否則莊子裡這麼多人,吃飯就是個問題。」韻娘誇張地歎了口氣。「現在也養不起閒人,想要吃飯,就得做事。」

「你……這是在指桑罵槐,說我是閒人?」秋娘淚眼婆娑地指控,想到自己寄人籬下還被嫌棄,真是命苦。

周大娘想要幫忙圓場。「大奶奶不是這個意思……」

「我話說得白,還請你多多體諒。」韻娘可不會心軟。「我方才也說過了,現在跟過去不同,不能再讓你躲在房裡顧影自憐,連髒衣裳都要別人來洗,只會等人送飯過去,那種日子已經不會回來了,住在這座莊子就是一家人,大家就要一起努力,才能度過眼前的難關。」

秋娘抽噎地問:「我、我又能做什麼呢?」

「針線活總會吧?就快過年了,大家都想穿新衣裳,只要買布回來裁,然後縫一縫,應該不會太困難,要是真的不會,周大娘可以教你。」她涼涼地說。

「我……」秋娘還是抽抽噎噎。

韻娘很想再賞一巴掌,看能不能打醒她。「我出不了力,自然就只能出錢了,還是你打算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變賣,我也不反對。」

「不……我不要……」她嚇得馬上收起眼淚了。

「出錢還是出力,自己選一個。」韻娘連笑都不笑了。

她支支吾吾地問:「還、還有沒有別的辦法?」

「有,你可以削髮為尼,住進尼姑庵,我和相公都不會阻止。」想要過著讓人伺候的日子,也要看自己有沒有資格。

秋娘可不想出家。「我……我選出力。」

「周大娘,你都聽到了,往後飯菜不用特地端去她房裡,讓她到廚房去拿,還有需要幫手,儘管找她。」韻娘也不囉嗦,馬上拍板定案。

周大娘也不禁佩服大奶奶的本事。「是。」

「我也跟相公提過了,你若是不願守寡,真的想要改嫁,也不是不行。」韻娘才這麼說,就見秋娘一張苦瓜臉都亮了。「只要別太大張旗鼓,偷偷地嫁到外地,沒有人認識就好。」

她馬上換了討好的臉。「族兄真的同意了?」

「他說他沒有資格反對,只要你點個頭,就會幫你留意適合的對象。」這女人還真是現實,韻娘嘲弄地忖道。

「那……那就由族兄作主了。」秋娘很想用力點頭,但又要保有女子的矜持,便這麼回道。

待秋娘離去,韻娘不禁搖了搖頭,邢家的子孫還真是沒幾個能令人稱讚的,當然她的相公是例外。

周大娘替她心疼。「大奶奶真的要把這些首飾變賣?」

「對我來說,這些都是死的,就該好好活用,否則既佔位子,又不能拿來吃。」她這番話讓周大娘哭笑不得。「我有相公、有孩子,還有你們,夠多了。」

「大奶奶……」周大娘感動地紅了眼圈。

韻娘打了個呵欠,困意又席捲而來。「我有點累,想睡一會兒……」

因為麻姑不在,周大娘扶她上床,才沾枕就睡著了。

這種嗜睡症狀一直到胎兒四個月大,終於解除,才正慶幸著,韻娘的肚子卻像吹氣般,藏也藏不住,連行動都變得不太方便。

再過三天就是農曆年了。

天氣寒冷,不過莊子裡上上下下都瀰漫著過年的氣氛,尤其大家都分到兩套新衣裳,包括桂姐的兩個孩子圓圓和小石頭也有,還多了童玩,聽說是韻娘特別叮囑要送的,趕緊去跟她道謝。

兩個孩子不怕冷,加上雪也停了,就在天井四周跑來跑去,稚氣的格格笑聲讓大人們也跟著笑了,當他們見到剛回到家門的邢阜康,兄妹倆大聲地喊著--

「大當家回來了!」葉大娘馬上出來迎接。

「大當家可回來了!」他們可是盼了好久,總算在過年前見到人。

邢阜康下意識地詢問。「出了什麼事嗎?韻娘呢?」

「每個人都很好,大奶奶也沒事,人在房裡休息。」葉大娘一面笑、一面說,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。

他有些不解,但又猜不出原因,只好三步並作兩步的上樓,推門進了廂房。

「韻娘!」邢阜康在進門之前已經脫下披在身上的斗篷,咧開笑臉,揚聲喚著妻子。「我回來了!」

正坐在几旁享用點心的韻娘欣然起身。「相公!」

麻姑在旁邊搗唇偷笑,等著大當家自己發現。

「韻娘……」邢阜康顧不得還有旁人,張臂將妻子摟進懷中,以慰相思之苦,掌心也很自然地撫過她的髮髻、她的背脊,來到腰身……

咦?似乎有什麼不對?好像變粗了?於是鬆開臂彎,低頭看個究竟。

當他發現妻子的腹部變得圓凸,其他部位都沒胖到,先是一怔,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,嘴巴一開一合,試了幾次才發出聲音。

「你……你有……有喜了?」邢阜康眼底閃著可疑的淚光,探出掌心,好輕好輕地觸碰一下,馬上縮回去,生怕會傷到腹中的孩子。

韻娘鼻頭酸酸的。「已經五個月大了,再過四個多月,相公就要當爹了。」

「我、我要當爹了……」他嗓音一噎,還以為這輩子都當不成爹。

她拉著丈夫的手掌,讓它貼在腹部上。「這是咱們的孩子。」

「嗯!」邢阜康用力點頭,再沒有比這個還要大的驚喜了。「你快坐著!否則腰會酸的!」先將她扶回椅上坐下,然後彎下膝蓋,將耳朵貼在韻娘的圓腹上頭,

彷彿可以聽到孩子在跟自己說話,不禁露出傻笑。「我是爹。」

聽他這麼說,韻娘噗哧一笑。「孩子是怎麼回的?」

邢阜康一副理所當然地說:「當然是叫我爹了。」

「他真的這麼叫?」她笑到肩頭抖動。

他正經地回道:「父子連心,我是他爹,自然聽得到。」

「是。」韻娘笑到眼角都濕了,頭一回當爹的人都是這麼傻嗎?

「相公應該也累壞了,先吃點東西,晚一點你們父子再慢慢聊。」說著,她便朝在旁邊笑到彎腰抱肚子的麻姑瞋瞪一眼。

「快去看看廚房裡還有什麼吃的,重新熱過之後端上來。」

麻姑趕快出去,才能放聲大笑。

待韻娘拿了乾淨的衫褲和長袍讓他換上,又倒了杯熱茶給丈夫暖暖身子,這才開口問道:「一切還順利嗎?」

「多虧雲二爺幫忙,朝廷已經核准位在祁門縣和績溪縣這兩間當鋪,明年二月就能開業……」這次對方願意出資,也是基於兩人在商場上最講究的就是誠信,自然惺惺相惜。

「人手也都找齊了,全是以前「邢家當鋪」的老夥計,聽說我被邢家逐出大門,打算自立門戶,個個不計較銀子,紛紛前來投靠。」

她並不感到意外。「那是因為相公做人成功,更不曾虧待過夥計,他們才願意跟著你,不過相公也別操之過急,立足根基"穩紮穩打最重要,家裡一切有我,你不用擔心。」

邢阜康心想如果那天晚上沒有在蘇州河畔見到韻娘,繼而上門求親,將會是畢生最大的遺憾。「娘子,謝謝你。」

「是我要謝謝相公,讓我有個家,又過得如此幸福。」韻娘相信哥哥也會替她高興的。

夫妻倆不禁緊握著彼此的手,只要對方這隻手還牽著自己,就有力量面對一切就這樣,他們第一次在這座莊子裡過年,雖然沒有奢侈豪華的菜餚,只是尋常的家常菜,大家還是吃得津津有味,邢阜康不忘給每個人發了紅包,好討個吉利,笑聲更是不絕於耳。

到了二月,位在徽州的這兩間當鋪正式開業,幸好都是些老夥計,不用費神從頭教起,不過邢阜康還是莊子、當鋪兩頭跑,自然也聽說不少有關「邢家當鋪」

的負面傳聞,都說在自己離開之後,經常出現庫房的典當物不翼而飛,應該是有內賊,或是拒收不值錢的東西,還有提高典利等等,讓客人不願上門,不過短短幾個月的光景,問題層出不窮,加上邢家人意見不合,又無力處理,讓商譽受到前所未有的傷害。

他也只能搖頭歎氣,看這情形,不用等到五年,邢家祖先傳下來的家業,就會完全敗光了。

接著,韻娘的肚子也愈來愈大,到了三月,不過八個月大,已經像是快要臨盆似的,連走出房門都很困難,更別說下樓了,讓邢阜康不禁直皺眉頭,每次出門,必定對麻姑再三叮囑,要好好盯著大奶奶,免得發生意外。

就在這一天,莊子裡來了兩名貴客,讓韻娘找到藉可以下樓透氣,於是在邢阜康半摟半抱之下,終於得以和坐在正廳的客人說話。

「應該快生了吧?!」三房太太李氏摸著她的肚子問。

韻娘已經習慣每個人看到的反應。「還早的呢。」

「一定是個壯小子。」邢東元捻著鬍子笑說。

邢阜康又露出即將為人父的傻笑。「兒子、女兒都好,我都一樣疼。」

又說笑了幾句,邢東元話鋒一轉,步入正題。

「……你們搬到呈坎村之後不久,二哥便去求寺裡的師父幫他剃度,邢五也跟著他一起出家,臨走之前跟我說,要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贖罪。」

聞言,邢阜康不禁怔然。

他都已經剃度出家,還要繼續怨他、怪他,非要用死來抵不可嗎?已經夠了,那些恩恩怨怨就讓它過去吧,相信娘也已經原諒他了。

韻娘看著他的表情,先是怔愕,接著好像有什麼東西放下了、解開了,然後釋懷,明白丈夫已經化解心中最後一絲怨恨了。

接著,邢東元又聊起邢家的近況,說到大房兄長揮霍無度,兩個兒子也不遑多讓,偏偏大嫂又管不動,只能由著他們,兩個媳婦也氣得把孩子帶回娘家,還有五弟又跑去賭坊,一個晚上可以輸個幾千兩,兒子和媳婦天天吵著要分家,以免家產被父親輸光,換得一場空,侄女玉蓉出嫁不到兩個月,就被以不順父母的七出之罪給休了,就連四弟也是鎮日狎優狎妓,屢勸不聽,和四弟妹每天爭吵不休,甚至還動起手來,讓他們夫妻耳根子也都不得清靜。

當鋪就更不用提了,因為分散給各房老爺掌管,他們又不懂得如何運作,只想著賺錢,不但任意苛扣夥計的銀子,最後一個個走人,還有典當物因為收藏不當,甚至損毀,客人不願贖回,那是過去從未發生的事。

當天夜裡,邢阜康夫妻躺在床上,兩人都沒有睡意,不由得想起白天時邢東元說的話,邢家會有今天這個局面,早在預料之中,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就發生,還真是嚇了一跳。

「我一點都不同情他們,可邢家若是倒了,苦的還是當鋪裡的那些夥計。」他關心的是那些有在認真做事的人。

韻娘撫著圓滾滾的腹部,就連翻身都很困難。「咱們現在救不了所有的人,只有踏穩每一步,先壯大自己,將來才有餘力幫助他們。」

「你說得對。」他才剛起步,還有好長一條路要走,不過對於將來可是充滿信心,相信只要努力就有希望。

邢阜康在昏暗的光線下,偏頭看著身旁正對自己微笑的妻子,嘴角不禁跟著往上揚起,在他失意沮喪的時候,是韻娘的鼓勵讓自己振作起來,在他彷徨無措的時候,也是韻娘指點自己方向。

他是何其幸運和幸福,才能得此賢妻。

即便別人說他的出身不堪,但只要韻娘愛他,便能抬頭挺胸面對那些難聽的言語,以及輕蔑的眼神,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擊倒自己。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33 AM

尾聲

四月初,就在邢阜康打算出一趟遠門的前兩天,還不到午時,韻娘開始陣痛,似乎真的要臨盆了。

「……大夫不是說還要等上半個月嗎?」他急得團團轉,不知該怎麼幫忙,下場就是被葉大娘趕下樓。

周大娘趕緊叫人去把穩婆請來。「大奶奶的骨架纖細,肚子又這麼大,孩子有可能不好生。」

「玉梅、秀梅,你們快去燒熱水!」葉大娘大聲吆喝起來。「麻姑,你攙著大奶奶下床走一走,待會兒會比較好生。」

麻姑手忙腳亂地攙著主子,在廂房內來回走動。

「呃……」韻娘兩手捧著肚子,強忍痛楚,每跨出一步,就忍不住發出呻吟,讓麻姑嚇白了臉,心想生孩子真的好可怕。

「好痛……」

葉大娘她們準備妥生產要用的東西,然後便等穩婆過來。

在樓下等待的除了邢阜康,其他人也都聚集過來,不停祈求老天爺,讓大奶奶母子平安。

「穩婆來了!」年輕僕役背著已經年邁,但卻是村子裡經驗最豐富的穩婆衝了進來。

邢阜康大聲催促。「快背她上去!」

「是。」他趕緊背著穩婆直奔二樓。

有了穩婆鎮住場面,大家的心總算定了下來。

他抬頭看著二樓,聽著傳來的叫聲,每叫一聲,心就刺痛一下,多希望替妻子承受這些疼痛。

「娘,大奶奶要生小娃娃了嗎?」圓圓童言童語地問。

桂姐點了點頭。「是啊,咱們來求菩薩保佑,讓大奶奶平安生下小娃娃。」聽娘這麼說,小石頭帶著妹妹一起雙手合十,虔誠地祝禱。

一直拖到傍晚,太陽就要下山了,一聲秀氣的嬰兒啼哭讓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發出歡呼。

「生了!生了!」

邢阜康咧嘴大笑。「我當爹了!」

「恭喜大當家!」大家紛紛跟他道賀。

就在他打算衝上二樓,好抱抱他的妻兒時,另一道響亮的嬰兒哭聲跟著傳來,而且和之前那道嬰兒啼哭一唱一和,讓邢阜康愣在當場。

所有的人也呆住了。

他們沒有聽錯,真的有兩個嬰兒的哭聲……

「大當家!」麻姑淚流滿面地衝下樓,除了感動之外,也是因為對未出嫁的姑娘家來說,實在是刺激太大,真的被嚇哭了。

「大奶奶生了龍鳳胎!一個男娃娃、一個女娃娃……」

「龍、龍鳳胎?」邢阜康吶吶地喃道。

麻姑又哭又笑。「大的是姐姐,小的是弟弟……」

「我同時有了女兒和兒子……」他眼眶泛紅,幾欲落淚。

身旁的老吳用袖口拭淚。「一子一女,剛好湊個好字……大當家,這可是老天爺最好的賞賜……」

邢阜康匆匆抹去眼角淚水,免得讓人瞧見,然後飛奔上樓。

「韻娘!」他迫不及待地推門進房,屋內已經收拾好了,躺在床上的妻子,氣色還有些蒼白,一次生下兩個,體力早已虛脫。

「韻娘,謝謝你……辛苦你了……」

韻娘也沒想到會生下龍鳳胎,不禁想起了過世的兄長,多希望是他來投胎的,就可以輪到自己照顧他。

「咱們一下子有了兒子和女兒,可不能叫他們大寶和二寶了。」這是他們之前討論過的乳名。

「那就叫大寶和丫頭。」他高興得腦袋一片空白,想不出別的。

她想笑,但又怕傷口會疼。「好,就暫時先這麼叫。」

接著,穩婆拿到了一個大紅包,讓周大娘送下樓去,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也已經讓玉梅和秀梅清洗乾淨,包裹在襁褓中,送到邢阜康手上。

葉大娘又順勢教韻娘如何餵奶,雖然有點害羞,不過韻娘還是坐起身,解開內衫,先喂哭得可憐兮兮,又比較瘦小的女兒,而邢阜康則手忙腳亂地哄著哭聲震天的兒子,看著他們一家四口和樂融融,葉大娘便示意其他人出去,不要打擾。

好不容易餵飽一雙兒女,當娘的再累、再辛苦都值得了。

邢阜康也看著兩張相似又可愛純稚的小小睡臉,那些不堪、醜陋、骯髒和齷齪的過往,就像上輩子發生的事,因為孩子們的到來,重獲新生。

夫妻倆相視一笑,不需言語,都有著同樣的想法。

--End--
作者: pigbaby0426    時間: 2015-2-8 10:34 AM

後記 梅貝兒

已經兩年半沒有寫以清朝當做背景的稿子,雖然沒有牽扯到大家所熟知的貴族爵位,但總是希望能夠把那個朝代的氛圍塑造出來,才能帶領讀者進入故事當中,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去調整和轉換,總算順利下筆。

不過下筆之後又遇到一個難題,那就是之前寫的不是上下冊,就是上中下冊的稿子,就算是配角,也有戲分,可以自由發揮,不過這次只有單本,一直提醒自己要收斂,不要太過放任主角以外的人物,免得一發不可收拾就麻煩大了,幸好在字數和情節安排上有掌控到,才能圓滿收尾,不然就太對不起讀者了。

這兩、三個月貧血得很嚴重,血紅素只有正常值的一半,連醫生都嚇到,趕快開鐵劑給我,又吃了各種補血的食物,不過頭照暈,臉色白得像鬼,好像隨時都會昏倒,又找不出失血原因,忍不住擔心身體到底又出了什麼狀況,後來查了不少資料,應該是我本身的消化系統不好,吃造去的東西無法轉換成營養,導至每次必須集中腦力來寫稿,沒有足夠的血液流到頭部,連偏頭痛都跑來湊熱鬧,

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方法,除了維持每天早上出門運動一個小時,多曬曬太陽,晚上十點前上床睡覺之外,就是敲打經絡,尤其是膽經,可以促進膽汁分泌,加強食物消化,連續敲打十幾天之後,總算漸漸有了血氣,偏頭痛不再那麼疼,臉色更是紅潤不少,不會連走路都會暈眩,好朋友的量也變多了,希望下次去醫院抽血檢查,血紅素可以接近正場狀態。

下本書是在八月,也是在官網的線上書展中與大家見面,又要回到穿越世界,敬請期待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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